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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wn Over Chungking
此書獻給 Chen San,Huan-Erh和Taiyün。
Contents
譯者序. 4
出版社前言. 6
1.歸家的決定. 7
2.日本. 9
3.香港. 10
4.香港. 12
5.飛向重慶. 13
6.雨中漫步. 15
7.北碚巴士之旅. 20
8.北碚的第一天. 21
9.鎮上. 23
10.傅嫂. 24
11.北碚生活. 25
12.首次轟炸. 26
13.首次轟炸. 29
14.鎮上. 31
15.煉乳和咖啡. 35
16.唐老闆. 36
17.柑子灣. 37
18.柑子灣. 40
19.防空洞生活. 45
20.嘉陵江. 47
21.榛木. 50
22.宋家的防空洞. 51
23.H夫人與她的家人. 53
24.第二次轟炸. 54
25.第二次轟炸. 58
26.轟炸之後. 61
27.防空洞生活. 63
28.北碚生活. 66
29.內陸老鼠. 68
30.縉雲山. 69
31.縉雲山. 73
32.石華寺. 85
33.獅子峰. 86
34.山間. 88
35.山中防空洞. 90
36.空襲舊事. 91
37.遊擊隊之母. 92
38.自家被炸. 96
39.空襲後的北碚. 98
40.離開北碚. 102
41.北碚的最後一夜. 104
42.重慶. 107
43.重慶. 113
44.夜襲. 116
45.拜訪委員長. 119
46.蔣委員長和蔣夫人. 121
47.八一九. 123
48.離開重慶的那天. 126
49.離開. 127
50.夢想必將實現. 128
在瀏覽林語堂先生相關的資料時,偶然發現他的三個女兒曾合著過一本名爲 Dawn Over Chungking 的作品,記錄他們一家在重慶短短幾個月内的種種經歷,并且沒有譯本(當時沒找到)。重慶故事?那怎能沒有一個中文譯本呢?遂萌發了翻譯全書的念頭,年輕人精力旺盛,説幹就幹。
翻譯到一半才意外發現,原來前人已經譯過,民國31年,一位叫林平的前輩譯過《重慶風光》這個版本,由大公書店出版。由於這本書本身也是舊書了,只找到幾家舊書店在售,中國對舊書的數字化工作做得又特別差,我并未讀過該譯本。後來我在《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中查閲到該譯本的目錄,發現原文中出現的許多韋氏拼音或其他舊拼音方案,林平前輩并未考證,使得像是「縉雲山」錯譯為了「青雲山」,「石華寺」錯譯爲了「西華寺」,更別説「柑子灣」這種小地名錯譯爲了「康仔灣」,連我一個本地人都按照原文所説的六里路左右在地圖上找了好久。錯譯音譯詞在那個資料不齊全,鬧出過將 Chiang Kai-shek 錯譯成「常凱申」這種大烏龍的年代,並不稀奇,但後人竟有以訛傳訛的現象,看見一篇文章寫道林語堂曾住進過「西華寺」,這就不對勁了。我對自己的考據有足夠的信心,即使出於糾錯這個意義,我也應該把自己的譯本繼續完成。
另外在《愛國作家林語堂: 林語堂政治態度轉變之研究(1895-1945年)》一書中第五章的注釋第31條提到,林平前輩的翻譯是有錯誤的。第一篇中林如斯提到回國的理由,是「某種自私的」,但林平前輩譯爲「爲了些私事」,直接與原文意思不符了。回頭看看我的這一句翻譯,好在,意思沒錯,信達雅,我的譯本「信」應是沒問題的。當然文筆方面實在過於粗糙,無法與前輩相比。
作爲一個非翻譯專業的人,本著自以爲英文很好狂妄了一把,結果卻是貽笑大方了。翻譯哪裏是考驗的英文能力,考驗的根本是母語的文字功底。翻譯是一項極其辛苦的工作,不比自己寫一本新書簡單。近年來有一個新詞叫「翻譯腔」,形容一些翻譯作品或是外文影視的字幕沒有擺脫原本語言的框架,生硬又不協調,我也曾用「翻譯腔」作爲迷因,嘲諷過不少譯作。不過當自己正經嘗試過一次翻譯之後,絕望地發現全文都是翻譯腔,并且瞭解到譯者薪酬也不算理想,愈發共情到譯者的不容易。
談及本文翻譯腔的體現,原文三姐妹寫作,尤其喜歡用We做主語,於是我的譯本就一直在「我們我們」,似乎特別冗餘。另外一些像是Oh!語氣詞,如果要遵從原文體現出來,簡直是翻譯腔的典例,但我沒有擅作主張刪掉它們。
有幾處巧妙的雙關語記憶深刻,All Clear指的是空襲結束,「危險全部清除」而發出的一種信號,我直接譯成了「警報解除」。但原文中有一段提到過她們的複雜心情也隨之 All Clear了,這種巧妙的雙關完全打我一個措手不及,沒能寫出很好的譯法。
再回到内容中來,文中所説的那棟在北碚的房屋,現在政府將其定名為「老舍故居暨北碚文協舊址」并列入文保單位加以保護。該屋本為林語堂先生自行購置,演變為今名其原因是林語堂先生携其家人來重慶定居的時間極短,他在離開將房屋轉交給當時在北碚辦公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而老舍作爲協會骨幹,隨後在此辦公數年。嚴格意義上說,此建築應命名爲「老舍及林語堂故居」。
在北碚讀書時,這棟建築是我從地鐵站到校園的必經之地,對整個歷史背景都有瞭解時,彷佛就與她們站到了同一時空,縉雲山、北溫泉、復旦大學、乃至於嘉陵江對岸的那棟「鬼屋」,都是我曾實際拜訪過的地方,讀來饒有趣味。
可惜此書無緣出版,因爲以私人身份難以拿下版權,若要自費需要花上約十萬元之巨。不過若只是自行載於博客上面,并無侵權的風險。正如開頭所説,北碚故事怎麽能不講給北碚人聼呢?無論多少年之後再讀到二戰期間的風雲變化,心情都不會是毫無波瀾的。劣作《重慶破曉》呈上,還望笑納。
111年清明於北碚
我們請林語堂的女兒們寫了這篇關於她們去重慶「朝聖」的故事。在她們兩年前寫的《我們家》(Our Family)一書的最後幾頁中,她們表達了自己對戰爭的感受,以及想回到自己祖國的强烈希望。現在她們已經回去過了,她們飛過日本人的防線,進入了遙遠的內地,在那裡生活了三個月,在此期間他們經歷了四十次轟炸,最嚴重的一次空襲就發生在她們不得不離開的前兩天。她們是在極不情願的狀況下離開的,只是因為她們的父親必須回到美國,代表中國發言和寫作。
林如斯十七歲,林太乙十四歲,妹妹十歲。
林如斯
過去三年間,我們悠閒地享受著自我和異國旅行,與此同時,同胞在受難,同胞在鬥爭。我無法再忍受這些思緒,無論如何我都得回國了。也許原因仍是自私的,但確實到了該回去的時候。
每當在報刊雜志上看到一丁點兒重慶的消息,我總是恨不得能知道更多,可是獲取渠道在哪呢?今日十行明日廿行罷了,根本無法滿足我的需求。每次有照片刊登時更是一種奢侈享受,但美妙感覺不能持續太久。一旦將照片上的草葉都數完之後,便無事可做。
「親愛的,你不開心嗎?你現在身處這兒,而不是戰火中的中國。」回答必然不會是「是」,但也沒法直截了當地回答「不是」,他們期望聽到合理的解釋。我哪有辦法解釋?我不能回答「不是」,即使能,也沒人可以理解我的真實想法。我匆忙給出了一個含糊其辭的回復,禮貌地走開了。
嶄新的中國,已經實實在在地矗立在海的那頭,只是對我還蒙著一層面紗。當我倦於繼續學習,或是情緒激動時,腦海中總是會思考著那一頭。這種方法對我是一劑良藥,它使我的憤怒煙消雲散,令我稍得慰藉。更多,我想瞭解更多!
我聼過關於那個新中國的議論,有褒有貶。除了道聽途說和新聞報導外,我對它一無所知,但我還是忠實地站在支持一方。我討厭人們懷疑、猜忌或是取笑我們。他們每次發現一個微小的紕漏或不足時總是無比高興,以將其作爲抨擊新中國的藉口。我常聽到這些人為這場大戰中的一個小問題爭論不休,我心想他們錯了。
正是這些自鳴得意的體面,致使有需要的人無法得到幫助。我沒法對這些體面的人說:「幫幫中國!我們的同胞正遭受苦難,他們需要衣服、食物、藥品,幫幫那些保家衛國的戰士!我們的同胞應當得到幫助!」在這些體面人看來,這種話荒謬甚至幼稚。你必須像這樣説:「中華民族為抵禦極權主義和日本侵略者的威脅而自衛,他們正在遭受糧食短缺和醫療匱乏的痛苦,因此,一個生活在和平國家的公民有必要派遣對中國的一切可能的援助!」到那時,我應該已經忘記了這句話的前半部分,體面的人也會忘記。一段悅耳的聲音,對體面的耳朵而言熟悉而又舒緩,它們可能能夠抓住最後幾個字,即使這幾個字的印象也非常微弱了。然後再經過數小時的考慮,他們可能會決定寄十美元到中國。天呐,想令我的國家得到十美元,需要如此冷靜、有邏輯地给予?很抱歉,带着真情实感的平实话语对他们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他們所理解的語言只有一個骨架,能說的都說了,而且可以說得更快。我很清楚為什麼人們都不願意幫忙——自身利益的阻礙,多麼可悲啊!用可敬的語言寫成的呼籲書看起來就像一塊裝滿了奇怪香料和薄荷的肉。如果吃的人還記得那是一塊肉,就非常幸運了。但肉本身的滋味在哪裡呢?
這種體面可以被稱為穩定或正常,正是這些東西構成了正常生活。然而,對於更宏偉的理想和美好的夢想來說,它是一個多麼大的障礙啊!我和一個人討論了這件事,她提到了一個自我保護的觀點。正是由於這種自利和懶惰,人類才學會了生存。在我們的人體系統中,快速忘記痛苦是令我們生存的必要條件。曾經我傾向於同意她的觀點,但現在我絕不能同意。我堅信,如果這個時代的每個人都能拋棄自己的私利,努力終結所有的衝突和折磨,就可以做到改變一點。這是一個不願輕易忘記痛苦的時代,我在這個穩定或正常的生活中看到了普羅大衆們是如何像玩一樣對待慈善活動和援助有需要的人。對他們而言這只是另一個玩具,是另一種增添社會瑣事和嫉妒的方式。在慈善舞會上跳舞該有多痛苦!對大多數人而言,這卻是一種美妙的消遣。以甜蜜的慈善之名處理舊衣服是多麼便捷啊!
我受夠了!我要尋找真正的慈善和人性,我知道我會在重慶找到它——而且我確實找到了。
回家——哪裡還有比它更美妙的旅行?隨著在國外生活的日子越久,形成了新的思維和觀念,我們對中國的印象反而越來越模糊,但中國的形象一定不能在我們的腦海中淡化。這是我們絕不允許的,所以我們回家了。我們不是要回到一個舒適的舊宅,而是回到一個正在掙扎中的故土。我們將前往家人以前從未踏足的——中國的心臟地帶。戰前我們只知道四川是一個擁有壯觀的峽谷、激烈內戰和吸食鴉片的省份,這些都像是來自一個外國人的過時印象。總之此行對我們所有人而言是一次全新體驗,不過我們仍然視其為回家,因為四川屬於中國,在中國土地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是家,哪怕是在西藏的山谷中。
我經常想到重慶,然後竭盡全力去想像她,可惜幾乎都是徒勞。因為此行是回家而不是出遊,故而收拾行李的方式大有不同。我們像士兵一樣堅強地矗立,昂首挺胸,與朋友們得意洋洋地告別。前往重慶!
我不會試圖用半諷刺性的微笑或相當冷漠的語氣來講述我的故事,儘管這似乎是讓人們傾聽和相信的好辦法。我不想對我嚴肅對待的事情表現得很隨意,也不想假裝自己是一個已經在歲月長河中錘煉了情感,不再為任何事情感到悲喜的老人。
妹妹(林相如)
「日本人」[1]和「日本」這兩個英文單詞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詞,你不能責怪造字的人偏頗,因為日本人就是那個德性,配得上這個名稱。我希望可以去轟炸日本天皇,然後讓火山吞噬天皇和日本,那必將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這樣子就不再會有人想到那群試圖征服世界的侏儒了。我寧死也不做日本人的奴隸。你不能強迫我愛上一個所謂的「櫻花之國」,嘁,這個稱謂,是他們山寨來的,他們是山寨者!我最喜歡的日本人是日本叛徒。戰爭結束的那一天,我準備生一把大火,燒掉所有的日本貨,到那天自然只苟活著一些日本婦女和兒童了,我們也不必為難他們,留下他們獨自埋葬日本。我將跑到人們家裡去,分發他們用以插在窗外旗子,任憑空襲警報和鑼鼓響起。誰在乎呢?哦!那一天,沒有人可以規定我該做什麼。我要穿上紅色的衣服,和農民們一起跳舞。
林如斯
這就是香港嗎?我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來到九龍灣,並帶著同樣的觀念離開,畢竟只在這住了兩個星期,這種想法似乎也很合理。是的,這和我想的一樣。
水手在清晨拋錨,晨曦之間,香港看起來純潔無瑕。有中國人生活的第一個跡象是發現廣東婦女和兒童們乘坐著舢板劃向了大汽船。婦女們穿著深色的衣服,舢板是棕黑色的,在水面上形成剪影。男孩們像在夏威夷時那樣跳進海裡抓硬幣,女孩們則拿著綁在竹子上的網兜來收錢。舢板上有嬰兒和小女孩,他們都在眯著眼睛看大汽船,那麼高,那麼大。大海波濤洶湧,舢板搖搖晃晃,但孩子們似乎並不在意這些。船上的每個人都靠在欄杆上看著他們,除了一些喜歡在甲板上散步的中國人。
奇怪的感覺籠罩著我。家,一個戰時的家!我記得讀到過關於舢板被轟擊和沉沒的報導——不過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快我就因為想到要再次見到親戚而興奮不已。碼頭上站著成群的中國人,對面是滿載中國人的渡船,那頭是同樣擠滿中國人的香港街道,我的同胞們!揮汗如雨,閒庭信步,用力呐喊,焦急等待,他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的臉,中國人的身材,中國人的眼睛,中國人的頭髮!我可以看,看,再看。我可以看,看,到處看;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們都是中國人。我可以看啊看,彌補我在過去幾年中看到的所有外國人。是的,我會一直看,直到我再也看不出中國人的臉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直到我不在乎看他們,那時我就滿意了。然後,我將再次成為真正的中國人,因為我不再為中國人的面孔感到新奇。即使此處不是中國,這些人至少是中國人!
香港的兩個星期裡,在服飾、美食、商店的治癒下,我們的思鄉病有所好轉,似乎放空了整個身心。與不同的親戚見面並與我們的表親聊到深夜是非常有趣的,他們真的一點沒變。我們成日都在聊天,如果我不聊天,別人也會交談並發出我只能在夢中才可以聽到的聲音。這裡有堆積如山的箱子,走到哪裡都會遇到箱子,還會不小心用膝蓋撞到它們,把我們的東西都丟在箱子後面吧,有時我真希望把自己關在箱子裡以此遠離所有的箱子。每次出門似乎都像是在趕著做一件要緊的事,因為在香港一切都顯得很重要,我們必須爭分奪秒地做每一件事,好像一切都會溜走,不見,永遠消失。所以我們緊緊抓住香港的一切,直到我們被所有這些事務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要坐飛機,必須攜帶足夠的衣服,但又不能超過行李限額。對一些人來說,這個限額似乎太低了,因此我們只帶了一雙拖鞋、睡衣和兩件內衣。還有人認為完全可以塞下三件衣服,但我們得為其他東西留出足夠的空間。媽媽的體重計這次派上了用場,沒有人再抱怨它。我們似乎放了很多東西,或許也很少,總之結果自然是行李超重了。稱量之後我們拉出來了一些東西,又擠進去了一些別的,實際上我不知道行李最終是超重還是達標,也不知道我們到底放了些什麼,又拿出了些什麼。我們預計大包行李在三個月後會經印度支那到達重慶,但由於即將發生的印支危機,它從未被送入中國——不過這是後來發生的事情。
我們在香港的生活就像我們的行李一樣,在這兩個星期快要結束時,我們情緒緊張,只剩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念想。
混亂彌漫在整個香港。街道上,穿著無袖服裝的現代女孩與絕望的難民擦肩而過。有人在帶空調的茶室裡喝檸檬水,吃巧克力蛋糕,聽假聲藍調,而就在幾個街區外,有人露宿街頭,無家可歸。整個城市劃分為了一個前臺和一個後臺,後臺佔據了更大的面積。街道上人頭攢動,最紮心的,是看到一個眼睛被燒得紅腫的嬰兒可憐兮兮地坐在母親身邊的梳粧檯上。如果中國人需要憐憫,那也是在香港,而不是在內地。這是一個窮人更深感貧窮,流浪漢愈加迷失的地方。即使在最上流的社會和最隱秘的角落中,也是一片雜亂無章。這是一個紊亂的租界,在這裡,東西方的口味相遇,東西方的怪癖交融,東西方的多餘之處也悉數混合在一起,一切都被搖身一變製成了五彩繽紛的奶油溫醬,讓人嘔吐。
香港有四類人。首先是那些香港出身長大,從小沐浴在香港環境中的人,無論有沒有戰爭,他們都只對商業的成功感興趣。試想一個不同的情境,一個出生在江蘇的人,他的商店被日本人燒毀了,那麼他將會憎恨日本人,個人利益迫使他愛國。但到目前為止他並沒有被真正傷到一寸皮膚,所以他仍經營著他的生意。第二類是在香港擔當特殊職責和工作的人。第三類是選擇南逃而沒有北逃的廣州難民。第四類,那些知道戰爭但照常生活的人,彷佛世上從未開過一槍。內地人談及香港人時,指的就是他們,那並非什麼讚美之詞。
我不想在香港多住一天了,我寧願住在其他國家,住在每天都遭受空襲的我的祖國,就算那裡很悶很亂。
林太乙
香港一個在哪裡吃飯,和誰一起吃,都早已被別人安排好的地方。我們有許多親戚從廈門和上海趕來看望我們。當我們的船在九龍登陸時,我見到了父親家的母親家的各種三大姑六大婆還有一個小侄子,非常震撼。由於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面了,很多人也在外表和行為方式有了巨大改變,我和妹妹開始用手肘對推緩解尷尬。
香港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世界各地的人都彙集這裡停留,大多香港的中國人都被西方的規矩和禮儀醃制了。
在我們準備前往我們心早已飛向的中國內陸前,我們要開始預先購置物資。有人告知我們重慶很多東西都買不到,於是我們在行李箱裡塞滿了洗髮水、肥皂、餅乾、糖果、鹹菜、牙膏、牙刷、香煙大量諸如此類的東西。行李被送往海防並通過印支鐵路運回,但它們最後都沒有到達。絕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在整理行李,所幸我們如此多的表親都在幫忙。
哦,香港!我們做好了去重慶前的一切準備,只剩最後的等待。我對空襲一無所知,但我知道我必須去那心心念念的重慶。
林太乙
大約是晚上九點鐘,一如每次出發前旅客都會蜂擁而至互道再見的場景。父母被迫露出了僅存的笑容,但什麼也沒說,他們還在擔心著最後關頭仍在打包中的行李。空氣中彌漫著 「離別」二字,它被包裹並隱藏在每一句話中,尤為重要。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重慶,離開這座空蕩蕩的城市。我們都很疲倦了,開始打瞌睡。
我和媽媽一起睡了,滿月高高地照進我躺在的房間。我多麼興奮即將前往重慶——我們的戰時首都。我絲毫不知道空襲是什麼樣子的,但我並不害怕。
夜深人靜時,時鐘滴答作響。生活似乎總是奇怪的,人們如何為土地的緣故而相互爭鬥。人們如何戰鬥,如何生活,如何嫉妒,如何抱怨,如何生活,仿佛他們永遠不會死,仿佛他們是不朽的,繼而戰鬥。他們不停地爭鬥,忘記了享受。人們在年老時有多麽旺盛的好奇心,在他們去世時才剛剛學到足夠的東西來享受生活。死後一定有著什麼,否則人不可能有這種求知欲,能容忍學夠了就死去,知識隨之化為烏有。
人們爲何拼命工作,卻從未真正生活過,人們爲何終生為錢操心,試圖不讓一分錢溜走。
鐘敲了一下,我們計劃在兩點半起床,三點到機場。但是沒有人知道飛機的具體起飛時間,畢竟飛越日占區的危險很大。
月光比想像中更亮,這顆高懸的明月,予人以沉靜和憂傷。
漫長的幾小時彷佛是過了好幾年,等待著,等待著,時間到了兩點半。
鬧鐘響起,我們打著哈欠,伸著懶腰起床,幾乎忘記了我們起床的目的。
我們開車穿過香港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我永遠不會喜歡它。商店關著門,木板定在窗戶上。
我們到了機場。這是我第一次離飛機這麼近,我開始為自己這個鄉巴佬感到尷尬。我們的口袋内裝滿了口香糖,有人曾說口香糖會在飛機飛到很高時派上用場。我們從咖啡店一直跑到海關辦公室,稱重和檢查的工作都在那裡進行,來回奔跑的過程中,口香糖從口袋裡掉個不停。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機場,月光讓它看起來像是被雪覆蓋了。我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地打嗝,最後還痛了起來,但我真的特別興奮。
機組人員說現在月亮太亮了,不能起飛,我們得等它再黯淡一點。
微風讓每個人都興奮起來,感覺很奇怪,卻無法形容自己究竟是什麼感覺。
我們直到四點半才飛起來,這時月亮已經被雲層遮住了一部分。留到最後一刻的親戚們開始向我們揮手,但揮得太快了,就像以往一樣,我們的手和胳膊都酸了。
當飛機開始飛行時,我頭暈目眩,腦子裡只清楚一件事——正在前往重慶,我打起了瞌睡。
林如斯
現在是凌晨兩點鐘,我們剛從小憩中醒來。有那麼一秒鐘我真希望自己真的睡著了,但下一秒鐘我想起我們要離開香港,飛越佔領區去重慶。明天我就能看到、摸到、聞到重慶了!
酒店和城市一樣安靜,我們躡手躡腳地下樓,但還是無可避免地發出了一些聲音——因為我們要飛往重慶!天空黯淡無光,大地死氣沉沉,在這寂靜和黑暗中,我幾乎不敢呼吸。但我的生命充滿了明天。我為了活動一下身腳,試圖到處幫一些小忙。青蛙都在肚子裡面跳來跳去了,我哪裡還能坐得住?我們和叔叔及堂兄弟分上了兩輛車,這兩輛汽車駛過九龍的街道。這座城市已經從一天的緊張狀態中解脫出來,現在它正處在奇怪的夢境之中。
機場令人記憶深刻。許多飛機停在停機坪上,強烈的聚光燈照耀著它們。一些發動機正在啟動,有很多人在工作。整個地方都很活躍,充滿活力,甚至看起來很冒險。
我們到那裡時才兩點半,月亮仍似一盞高掛的燈籠。我們不得不等待,我們坐在咖啡店裡,喝著沸騰的咖啡,身邊堆滿了大衣。咖啡趁熱喝完了,已經沒有心情再喝一杯。於是我們四處走動觀察飛機起飛。飛機是如此美妙的物體,但我還沒有習慣在天空中飛行。
我們什麼時候離開?很快嗎?過了很久,我們才向叔叔和堂兄弟告別,我感到他們中的一些人在羡慕我們,我怎麼能責怪他們呢?我羡慕自己有幸去重慶。P.T.[2]和我們一起飛行,他和我們一樣興奮,甚至媽媽都很興奮。月亮慷慨地在四點鐘落幕,我們得意洋洋地踏上飛機,自豪地向親戚們揮手。我抬頭仰望天空,那是我不久後將到達的地方。機門被砰的一聲關上,飛行員啟動了引擎,然後我們開始在空中旋轉。香港變得越來越小,從空中看下去非常漂亮。我們越飛越高,很快就到達了雲層,飛機還在繼續攀升。現在我們正在飛翔,明天我們將到達重慶!
我癱坐在扶手椅裡,興奮得無法思考,也對新情況感到陌生。第一分鐘比第二分鐘危險,第一個小時也比第二個小時危險。我索性忽略了危險,它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飛機在雲層上滑行,如果可以出去,我覺得我幾乎可以在雲層上行走并且不會摔倒。在那純淨無塵的空氣之間一定很夢幻。我曾以為我會在雲層之上十分精神,但並非如此。機艙中的一切都是現實的,明天亦是。這只是去往另一天的一次陌生而不同尋常的旅程。我不想出去走走了,待在飛機上感覺會更好。
我確信我們已經度過了危險,現在黎明正跨越雲頂之上!更大的榮耀在哪裡?雲朵頓時變成了仙色,一道道白色的光芒,穿過雲朵,落在大地之上,天空越來越亮。雲朵白得耀眼,太陽亮得讓人不敢直視。光芒就像上帝一樣,它對於人的眼睛來說太亮了,眼睛無法承受這樣的亮度,否則會受傷。但它的光線亮度可以讓我們看到飛機的銀色機翼熠熠生輝。天堂不會比這更美麗,多麼美好,多麼輝煌的一天的開始!
但看過日出之後,我便進入夢鄉了,儘管我答應自己不要打瞌睡。
當我再次醒來時,低頭一看已經是四川了,多山的地勢,遍地都是稻田,梯田一直延伸到山頂。偶爾我們會看到一些農民在工作,我感到異常興奮。這就是我們要捍衛的土地,我們怎能容忍失去它?白雲之下,一個國家正在復興。每個人心中都有對未來的期望,因為每個人心中都對國家的力量充滿信心。隨著新生活的綻放,舊生活和舊習慣愈發陳舊過時。我們熱忱的心迫切地期待著新事物。舊的事物枯萎和褪色,這是新生活到來的標誌。一個有未來的國家,必然是充滿希望的。國家除了自衛和反抗,還要建設和創造。空中看到的東西,我們想把它帶回地面。幾個小時後,我就會重新落地,再次在地面上生活。很快我就要與我的同胞相聚,我就會像現在從空中看到的人一樣渺小,我會很欣慰能和所有其他中國人一起被綠色的田野和藍色的山峰所擁抱。我將融入我們從天空中看到的那種生活,唯一的遺憾只有這一切來得太遲。
八點左右,飛機內的信號燈亮了,我們系好安全帶,因為我們即將下降!話音未落,我已經失去了思緒,我知道我耳朵裡的三塊小骨頭不靈光了。在某種和起飛時一樣的旋風之中,我發現飛機正在滑向重慶機場!機場位於長江中央,一抬眼就能看到重慶!
「我們到了!」所有人都驚呼不已。我們走出飛機,第一次把腳置於重慶的地面上,董先生[3]和軍官來接我們。我們匆忙趕到檢查行李的棚子,因為大家都太著急,反而搞得一團糟。岸邊是幾級通向重慶的臺階,臺階之上矗立著重慶的房屋和重慶的人民,運水工忙著把水運上陡峭的階梯,抬滑竿的人把乘客抬到幾乎垂直向上的角度。那邊是重慶的燈柱和人行道,在南岸,除了美國標準石油公司的油罐外,都是一片中國的風景。哇,這就是我們在國外經常聽說的那個油罐嗎?
行李檢查結束後,董先生問我們是否要坐滑竿找人抬上去。「不用了,我們自己走。」眼前是寬大的石階,有三百多級。我們費力地向上爬去,雖然這沒什麼值得吹噓的,這僅僅是一個開始。走了大約兩百步後,我們停了下來,P.T.發現他的熱水瓶撞到了手錶上,手錶因此摔壞了。這很滑稽,我們忍不住笑出來了。到目前為止,這兩個保溫瓶一直都是累贅,我們不知道它們到底有多大用處。
很快我們就爬上了所有的臺階,坐上了一輛汽車。董先生說,我們很幸運,半小時前才剛剛響起警報解除[4]的信號。我們沒法評估自己有多幸運,但如果我們到達後立即發生了空襲,整個印象必然會完全不同。
防空洞!山坡上有它們的入口,可以看到裡面有幾張長凳。防空洞到處都是,但看起來又黑又可怕。重慶!我們終於到了。我不知道街道、房屋會是什麼樣子,但我已經做好了喜歡它們的準備,正所謂一見鍾情。然後我們到了酒店,進了房間。在重慶站著不動,脫掉外套坐下來的感覺真是太好了。房間是最近粉刷過的,還殘留有一股油漆味。啊,即使是這種氣味也很棒!
重慶以一場大雨作為迎接我們的禮物。那天下午,父母被蔣委員長和蔣夫人邀請到一個鄉下的地方喝茶,P.T.已經和我們另一個住在重慶的表弟出去了。P.T.在尋找工作,H.C.於是帶他到處走走。我們被留在C先生[5]那裡,他為我們在離市中心50英里的北碚找到了一所房子。我們很想瞭解北碚,但我們還是更想瞭解重慶。於是我們披著雨衣決定出門,C先生向父親借了一件雨衣和套鞋。我們遂而出發,雨仍然下得很大,越大越好。
那天下午,天公特別仁慈,除了為我們下雨之外,它還讓我獲得了一隻可以看到更多東西的天眼。道路很泥濘嗎?中國雨天泥濘的街道,有一種親密和可愛的感受。自孔子以來,我們的街道一直都是泥濘的。有什麼比雨天的街道變得泥濘、滿是水坑和飛濺更原生態呢?我的皮鞋只曾在水泥地上跑過,現在有了耳目一新的變化。
酒店位置有些偏僻,旅程的開始有點像鄉間漫步。除了濺起的水花外,這裡很安靜,當我們接近酒店時,可以看到重慶的中心區域。重慶是古典的美,任何一棟房子都很美,任何一個江山環繞的城市都可以美,任何一個雨天也是美的,我深深感恩我身處重慶。
路邊有一所軍事學院,當我們飛濺過去時,有聲音從裡面傳來,健壯有力的腔調在唱著軍歌。全場瞬間都充滿了戰爭的氛圍,況且是在這樣一個現實被隱沒在霧靄中的雨天,聲音非常的振奮人心。我摒棄了現在看來微不足道和無關緊要的想法,轉而渴望看到和聽到我腦海中非常真實的一切,現在在我身邊的事物就非常真實。我急於讓我內在的真實事物流出並融入外部這個更偉大的現實之中。而我自己,這具身體和這雙手,我喜歡將其藏在人群中,不想認出它們,就像我不會認出一群螞蟻中的某只螞蟻一樣。但我不得不以更敏銳的眼光看待我周圍的一切。
在所有漫步或大步的人中,有許多穿著軍服,他們使首都立即有了一種戰時的氣氛。接近街道時,人潮越來越擁擠。似乎每個人都出門了,或者坐在可以看到街道的房子裡。商店裡的商品很少,人卻很多,有媽媽做飯的灶,有媳婦洗衣服的盆;父親在做生意,孩子們則無所事事。從一家商店到另一家,我看到家人們在工作和聊天。他們也許是鐵匠、鞋匠、麵包師或屠夫,但他們的生活卻大同小異。這是一個擁擠的城市,所有繁榮的中國城市都擁擠不堪,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在街上,我們不得不在人群中穿行。抬滑竿的人說話和行為都像飽受尊敬的人,所有其他勞工也是如此。有一些士兵在深思熟慮中行走,有穿著襯衫和長褲的學生在書店裡尋找書籍,也有戰時工人在街上大聲歡笑,而且必然也出現了每個城市必有的元素——嬰兒車。
每個人都出門了,即使是在下雨天——或者正是因為下雨嗎?
我很困惑,忙著在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行人中尋找出路。每個人都看著路面,我在赤腳、布鞋和運動鞋中看到了我的那雙皮鞋。儘管有皮革的保護,它還是浸透了。皮鞋是重慶富人的特權。它們每雙的價格從六十到七十元不等,那麼我屬於「皮鞋階層」嗎?不過也許擁有這雙皮鞋是件好事。C先生的布鞋可以擰乾,然而他沒有擰乾,只是買了一雙適合短距離使用的鞋。
然後我們看到了一個防空洞,又黑又濕,還滴著雨水。我們只能從外面看到它的一小部分,因為洞穴內似乎是蜿蜒曲折的,而非筆直的長廊。正如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這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場所,但奇妙的是他們有那麽多,分佈在各個街道上,我們聽到人們用鑿子鑿石頭,在雨中發出清脆而連續的叮噹聲。我瞭解到,這些岩石在某個地方被炸藥炸毀,然後工人用手鑿開洞穴。「神聖的勞動」在重慶應有盡有,轎夫每月能掙到一兩百塊錢,其他勞工的工資都比學校教師高,長期以來廉價和被大量剝削的中國勞工,現在在這場戰爭中獲得了受民族尊重的地位。他們一直被冷漠地看不起。但他們實際上是一個新國家的建設者和我們民族的保衛者。他們修建了緬甸公路和新的鐵路,挖掘了掩體,清除了殘骸,所有機器和設備的運輸都是由這些人承擔的。與戰前的費率相比,勞動力是昂貴的,我認為應該如此,他們只是得到了他們長期以來應得的東西。
在這第一次的散步中,我一下子注意到兩個最流行的口號:「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和「抗戰必勝,建國必成。」,這些口號到處都是。我認爲兩者都是非常巧妙的口號,而這場戰爭對實誠的人來說似乎就如字面一樣簡單。讓人們把戰爭看得如此簡單是件好事,通過前者的純粹資源,我們將達到後者,反之亦然。這是贏得戰爭的一個良策!
我們繼續往前走,來到了一片荒地,前年五月,這裡有五百人被燒死。他們被大火逼到了德國大使館的一堵石牆下,C先生說,那堵石牆太高了,爬不上去。我們仍然站在荒地面前,現場是一片恐懼的沉默。五百人被困而燒死?這片荒地寸草不生,好似在為五百亡者默哀。光禿禿的、空洞洞的、令人敬畏,荒地就處在喧鬧街市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間。它被命令特意留下,作為紀念五百名死者的無字碑。這也是發生在五月的事。讓這種悲劇永遠,永遠不要再發生!僅僅只是想一想都太可怕了。這是我們第一次直觀接觸戰爭嗎? 如果這五百人在洪水中淹死或在其他人無法幫助的災難中喪生,情況就會不同,但事實並非如此。這些死亡是由人類造成的,屠殺者與受害人是同一類人,幾乎一樣大,一樣高,與他們殺死的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只有那麼一點點差異。然而,為什麼這種差異會導致一個人殺死其他人並摧毀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其他人也很聰明,他們發明了炸彈來幫助人們殺戮。現在是春天,願所有的商店和房屋及其快樂和勤勞的居民免於這場屠殺,願他們的房屋屹立不倒,直到因長久歲月而坍塌,而不至於遭遇同樣的厄運。然而,這只是轟炸季節的開始。我從哪裡得到這個保證?遊戲還在進行,那場痛苦的遊戲!
「現在回去吧。」雨停了一會兒,我們轉身返回。赤腳的人仍在濺著泥水,仿佛是對這塊空地的故意挑釁。我也濺了水,儘管我穿著皮鞋無法有效地濺水。
在我們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了同樣的商店和同樣的孩子,因為我看到了他們,所以我有機會看到其他東西,一些無形的東西抓住了我,我感受到了它的力量和效果。我看到的每一張臉上都有這種東西,儘管他們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它。在這個意義上,這就是生活。 有著障礙和承受能力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那種美好的生活在我面前被剝得精光。這是我想在重慶找到的東西,如果它不在重慶,那就會變爲唯一讓我失望的東西,但是它確實存在,這是一個處於新國家初期的人民的美好和充滿希望的生活。我覺得,我在這裡很受歡迎,他們會同我分享他們的生活。這很慷慨,也很真實。這將是我的家,因為這裡是我的國家,我和這裡的其他任何人一樣屬於它。這裡的人和街道都是我們的,每個人的。實際上我已經到達並且歸屬了這裡,對我而言,這兒的新生活是我偉大生活的一部分。而這種生活我可以接受,並自然而然地接受,因為我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是重慶人民中的一員,是一個為自由而戰的國家中的一員。我真真切切是屬於這裡的!
我看著泥漿,我的鞋子也陷在泥漿裡。我不斷濺起水花,踩著那些過去的人的腳印,其他人也會踩著我的腳印,直到沒有任何一個腳印可以識別,只剩很多模糊的腳印,一個蓋著一個。
天已經黑了,C先生給我們買了一本寫有軍歌的歌譜供我們學習。當我們到達軍校時,一陣刺耳的喇叭聲正在宣告晚飯時間的來臨。在已經朦朧了重慶的霧氣之中,那是一種清晰的水晶般的呼喚。
在酒店門口,我們遇到了P.T.,他正在剝鞋子上的泥土,我們也學樣做了。
林太乙
當我們包車去北碚的時候,天空下著細小羽毛似的雨。一路上我們都能看到稻田和四川的大山。那時他們剛剛種下水稻幼苗,鮮明的綠色只會讓場景更加如詩如畫。
我們在高速公路上顛簸,但我並不介意,因為這是我自己的中國。我不介意汽油的味道,因為這是中國。我不介意我所坐的硬木板,因為這是中國。不管中國有什麼,我都能感覺到那是我自己的。一個人如果不離開自己的國家,就永遠無法體會到對國家的愛。
我們要去的城市是如此重要。我們尚不知道未來會有怎樣的生活,但終究是令人振奮和偉大的,因為中國正在戰鬥,它與我幾年前認識的中國截然不同。
當我們到達北碚時,有人向我們介紹了我們的新房子,新房子很難看,但卻是小城裡最新的房子。磚頭都是灰色的,因為那是遮光的顏色,而黑色屋頂瓦片堆在房子上面,就像一個人戴著一頂不合適的帽子一樣。一些村裡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起看陌生人,在中國總會有這種情況,他們在看,在窺視,在歡笑。他們幫我們把行李箱搬進屋裡,並為五毛錢的酬勞而高興不已。當我們都進屋之後,由於天氣潮濕,我們的套鞋上結滿了泥巴,手上也沾滿了塵土。但這有什麼關係呢?那是中國的土地! 把自己國家的土地再次踩在腳下的感覺真好,能夠感覺到它真的存在。
林如斯
我們在北碚的房子並不那麼可愛,儘管北碚是個可愛的小地方。的確,我希望我還在北碚,那兒是整個戰時生活的縮影。
當我們從泥濘的小路下來,第一次走進我們的房子時,聽到了很多像機槍射擊一樣的聲音。機槍要在北碚做什麼?我們追溯房間裡空蕩蕩的回聲時,接二連三地傳來 「噠噠噠」的聲音。我們要在這裡呆到勝利,然後沿著長江進軍。目前,我們將住在這裡,幫助市民和工作,伴隨著「噠噠噠」的聲音,直到勝利的到來。讓我們整天都聽到「噠噠噠」吧,戰爭還在正在進行,我們願意接受一切。
我們對房子並不感到激動,而是對終於安頓下來感到興奮。我們拖著行李,開始擺設床鋪。我們解開了被褥,擦洗了床鋪,讓它們看起來十分舒適。弄好之後已經是五點了,我們於是想放鬆一下,但地板上還鋪著一層泥巴地毯,椅子也無序地胡亂擺放著,手提箱隨地都是。我們需要水、蠟燭、臉盆、爐子和其他所有構成家的部件。我們往窗戶外瞥了幾眼,陌生的街道和房屋,甚至搞不清楚方向。北碚是怎樣一個地方?有多遠?有多大?我們可以看到綠色的小丘,前面有一座房子和一條路。機槍聲已經停止,現在有喇叭聲。我們在哪裡?「把蚊帳掛起來。」我站在一個並不牢固的窗臺上,按要求照做了。天很黑,我從窗戶外只能看到一堆綠色的小丘和幾畝的農場。還是先把房子整理好,然後再四處看看吧,於是我們就這樣把桌子擦得乾乾淨淨,敲敲釘子,系繫繩子,好像我們已經認識這個房子很久了。外面和北碚暫時不應該在我們的腦海裡!
教育部的王先生[6]這個時候走了進來,我們都渴望見到他,因為我們清楚地記得他刊登在雜誌上的幽默文章。他就像他的文章一樣,他的眼睛在笑的時候會消失,他笑的時候有那種深沉、溫暖、響亮的聲音。他以一種非常正式但又非常真誠的方式歡迎我們來到北碚。我們心中清楚,儘管有機器的轟鳴聲,我們還是會喜歡北碚。他請我們今晚吃飯,因為我們還沒有準備燃料和食物,也沒有特別想在家裡吃飯。我們第一次在家裡洗了澡,自己從水缸裡提水,嚷著要肥皂和毛巾。水很清澈,很涼爽,我們擰乾了毛巾,把它們掛起來。這非常好玩!然後我們帶上手電筒,鎖好門,去了城裡。
從我們家步行十分鐘就到了目的地,我們和王先生在離鎮上一個街區的他家外面會合。 那條路更為擁擠,我們進入了「城鎮核心」,那兒包含三條主要街道。天已經黑了,但是人們還沒有點上植物油燈。我們對小鎮的樣子有了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更令人高興的是,我們數到了五家書店,可能是因為江對岸有復旦大學的緣故吧。我們在某個街角轉身走進了已經擠滿顧客的餐廳,沿著搖晃而狹窄的樓梯上去,落在一個只有我們這群人的小房間裡。房間裡有C先生和C夫人,還有即將生孩子的王夫人,以及教育部的蕭先生[7]和許先生[8]。許先生高大而嚴肅,蕭先生矮小而活潑,我們圍著桌子坐著。天黑得沒辦法說話或吃飯,我們聽說某個時候會通電,正在耐心等待著。突然間,伴隨一個慣例的「啊!」感歎聲和拍手聲,我們的房間變得非常明亮,不管你信不信,這就是電的魔力!此時場景無疑與一分鐘前的墨色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北碚天真單純,充滿了樂趣。
這頓晚餐很豐盛,對有著「噠噠噠」聲的北碚來說太豐盛了。這是我們在北碚吃過最好的晚餐。吃飯時,我們剛從國外回來,忍不住問了很多關於空襲的問題。普遍的態度是:必須採取預防措施,但是,我們自己認為在北碚沒有遭到轟炸的危險,因而並不擔心。
回去的路很美。沒有路燈,手電筒的光圈指引著我們回家。天涼爽而黑暗,當我們回到家時,順手點燃了蠟燭。我們的房子離鎮子太遠,無法安裝電力,但有一個好消息是在9月也許可以安裝。我們早早就上床了,卻莫名興奮,我們的鄰居楊太太答應了,萬一發生空襲,會叫醒我們。
我把衣服、襪子、鞋子、一支蠟燭和一盒火柴放在床邊的椅子上,手電筒放在枕頭下。我悄悄溜進蚊帳裡,躺了下來。今晚有空襲嗎?人們說不太可能。我確信自己也足夠瞭解北碚了,於是我就睡了。在夢鄉中,我做好了隨時被叫醒的準備。母親穿著衣服入睡,只脫了鞋。那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只是讓我們為未來陌生的一天做好準備。
林太乙
經過一陣休息和整頓之後,我們走進了那座簡陋的村莊裡。這兒有每個小鎮都應該有的商鋪,像是幾間餐廳,幾間書店之類的。這裡僅僅只有一條主要的街道,在今天這個下雨的日子,所有的貨物都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為了躲雨,也為了躲避空襲。
路旁有賣橘子的小攤販,如果我們想買到橘子,就不得不和眾人一樣每天在在同一時刻以同一價格跟同一個小攤販討價還價。小攤販笑嘻嘻地坐在人行道上,他們的貨物擋住了行人的去路。
生活在這裡的每個人都面帶微笑,我想待在這兒一定會很幸福吧。在中國,一切都應當如此,這也是我唯一關心的。
我們走過時,有小孩子聽聞我們是從外國回來的,一直跟著我們。幾個孩子故意跑到我們前面,多看幾眼媽媽那副古色古香的眼鏡,所以怪難爲情的媽媽幾天後希望能換一副新的眼鏡。所有事物都和它們應有的模樣一致,除了街角貼著的幾句戰爭口號:
「蔣介石萬歲!」
「好男兒上戰場!」
「有力出力,有錢出錢!」
中國是像這樣子的:孩子們在露天展示的棺材店旁邊玩耍,下巴上滴著口水。婦女們在街上給嬰兒餵奶,漫不經心地走來走去,告訴左鄰右舍最近發生的事情。老人坐在他們的門前,在黑暗的日子裡用已經抽完的長煙斗翻書。我注意到,這裡的中國人已經發展出一種新的衣著風格,每個人都有一件襯衫,然後再把襯衫穿在褲子外面,說來奇怪,有些人混搭了中國的褲子和外國風格的襯衫。
北碚從來沒有被轟炸過,這也是我們選擇住在那裡的主要原因,所以沒有看到像重慶那樣的廢墟。
我們走在嘉陵江畔,江對岸是復旦大學,那邊有奶牛和羊羔,為村裡提供牛奶,它是村子的驕傲。
街道既骯髒也美麗,人們粗心卻善良,我看到北碚的第一眼便已愛上它了。
我們還沒有嘗過任何轟炸的滋味,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不知道身處未知危險的情況下,卻依舊度過了最享受北碚生活的一天。
林太乙
四川本地人都很友善淳樸,就像是我們家的女傭傅嫂。
她不笨,非常「正確」,而且極其謙虛。有一天,她開始向我講述戰爭開始後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來了這麼多人,上海人,廣州人,南京人,北京人,漢口人,雲南人,貴州人,香港人。」我想戰爭改善了她的地理常識,這些都是她所學到的名字。
「有那麼多種類的人,」她說,「中國人,日本人,外國人。」
她告訴我,她從未見過日本人或外國人。我告訴她北碚就有一位外國女士,她完全不相信我,我告訴她外國女士曾經經過過我們的大門,但她沒有看到外國女士。
「他們長什麼樣子?」她問我,我告訴她他們有黃色、紅色或棕色的頭髮,還有灰色、綠色或藍色的眼睛。傅嫂很震驚,我想我不應該告訴她這些。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有一天,她問我的母親日本人是什麼樣子的。母親告訴她,他們的外表和我們差不多,但他們非常非常矮。她更加害怕了,她絲毫不知道日本人到底是什麼,但她確信日本人不像我們。
她甚至不知道這些炸彈意味著什麼,只知道日本人是殘酷的人,我們在和他們戰鬥。這就是為什麼日本人認為他們可以僅憑轟炸就能贏得我們這件事是荒謬的,傅嫂甚至沒有把他們想像成人!光是去一趟重慶就會讓傅嫂驚歎不已,戰爭為傅嫂這樣的人帶來了許多便利,她很高興能學到這些。
妹妹(林相如)
我們在北碚的房子並不在鎮上,它靠近鄉村,但只需步行幾分鐘就能到鎮上。在我們周圍,有三棟和我們差不多的房子。早上,母親通常最先起床,然後我們會以一碗粥、豆腐、花生和鹹菜來開啓一天的工作。之後我們姐妹們開始學習,有時我向窗戶外看,會看到兩個人肩上扛著橘子,大多數時候,我們家的橘子都是從他們那兒買的。他們的橘子是去年冬天就收穫的,然後把橘子放在沙子裡保存起來。當我看到他們時,我就會去喊母親,問她家裡是否需要買一些橘子。母親回答了是,我就對小販們喊道:「嘿,我們想買一些橘子。」他們便微笑著來到我們家門口。每個大橘子要七毛到一塊錢,小的要四五毛,母親通常都會買很多。
當我們走回房間時,我突然看到一大群人正在向鄉下走去,我告訴了母親之後她就過來看看情況。此時房東楊太太對我們喊道:「林太太,林太太,紅旗升起來了!」我們開始把麵包和橘子裝進小袋子裡,太乙跑進廚房讓廚師把綠豆湯盛出來,我們匆匆喝完湯,帶著幾把傘,提著小包和裝著我們所有貴重物品的寶貴皮箱,快步走向防空洞。我們頂著烈日爬啊爬,正當走到宋先生家的大門前時,緊急警報響起了,我們必須再爬一層臺階才能到達他家的防空洞。H夫人和她的家人已經在那裡了,防空洞裡煞是涼爽。宋家的防空洞有兩個房間。不幸的是,我們和H夫人在同一個房間——哦,那氣味!我一進房間就對自己說:「聽到那警鈴聲了嗎?我知道日本人早晚會來,但你不相信我,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們在長椅上坐下,電話開始響起,警報聲電鈴聲不停地互相喊叫,直到我的耳朵發麻。二十分鐘後,我隱約聽到了飛機的嗡嗡聲,它越來越近,就像是在打鼓。我閉上眼睛,張開嘴,壓住耳朵,以免聽到那可怕的聲音。我討厭這種聲音勝過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東西。四、五批飛機都是這樣過去的,我們試圖讓這四個小時變得愉快。最後一批飛機過去之後,我們都有一種預感,那已經是最後一批了,於是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們開始變得不耐煩,拿起小袋子等待警報解除的信號——那是空襲中最精彩的部分。突然間,信號聲音傳來,大家都笑著站了起來。我們急忙回家,所幸我們的房子沒有被炸。我們的傭人青山——意為「綠色的山」,去附近的井裡取水。我們洗了臉和手,喝了一些水。幾個小時後,晚餐開始了,我們在花園裡閒聊了一會兒。我望著天空,深知明天仍會是同樣的一天,隨後我就去睡覺了。
林如斯
北碚從未被轟炸過。
在我們到達後的第二個早晨,還在整理行李和整頓東西時,有一批飛機飛過。我們第一次去了防空洞,確定沒有被轟炸的危險之後,我們從地下出來,因為我們還有很多事情得忙活。楊夫人也在她的房子裡,只有四分之一的北碚人離開了他們的家,他們評論我們是過於謹慎了。
那是我們第一次聽到日本轟炸機的聲音,那次我們聽到飛機的聲音是最冷靜的。我們並不害怕他們,因為我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害怕。我明白他們是在飛去重慶的路上,去破壞,去殺戮,去自殺。我們站在房子的屋簷下,伸長脖子想看看飛機的情況。當我們撇下進行中的工作衝出去時,每個人手裡都拿著東西。所以,那就是它們製造的噪音,那就是它們的模樣,我們聽到了關於它們的各種描述。有些人說它們就像蒼蠅一樣大,不像蜜蜂那麼胖,通常每個小隊有九架飛機,三個小隊組成一個先鋒隊。有些人說那是像蚊子一樣的嗡嗡聲,有些人則認為那是像雷聲。有人說,那就像心跳聲,或者在下層甲板上的船艙裡聽發動機的聲音。有人從來沒聽到過它們的聲音,因為他們每次都用棉花塞住了耳朵並用手捂著。也有人說,它們一開始像蜜蜂的嗡嗡聲,漸漸地變成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最後變成怪物的鼾聲。你覺得是怎樣的呢?「你會習慣的。」「飛行員做他們的工作,我做自己的工作,各走各的。」「不要吹牛了,很可怕的!」我從未經歷過空襲,我哪有辦法描述呢?
説完,飛機映入眼簾,陽光照在機翼上,閃爍著死亡的預兆。「今天的陣型分外美麗!」C先生說到,「而且很近!」,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們看著天上,怒不可遏。天空多麼藍呀!它是日復一日對空襲看得最清楚的目擊者。我不需要對飛機下什麼詛咒,它們已經被天空詛咒了。如果硬要我下詛咒,我該詛咒誰呢?飛行員?不。機械師?不。工廠工人?不。軍國主義者,是的,就是他們!在他們眼中這是建立亞洲「新秩序」的進程之一,為他們帶去更多的詛咒吧!這分明是亞洲的恥辱!
第二次警報聲之後,飛機的嗡鳴聲不斷增強,那道聲音在我的記憶中變得更深沉,永遠無法抹去。就在它們已經飛過我們的屋頂,我們因而松了一口氣時,炸彈倏然落了下來,整個大地隨之顫抖。投彈還在繼續,更多的震動,更多的爆炸聲。然後飛機轟然離去。我發現自己俯臥在地上,父親和太乙就在身邊,C夫婦也在另一個角落的同一位置。房子仍然完好無損,但媽媽和妹妹不見了。「媽!妹妹!」我們匆匆忙忙地繞過房子,遇到了從廚房走上來的他們。「轟炸了!轟炸了!」我真想把牙齒都咬掉。外面傳來一陣騷動的聲音,我們跳上山坡去看,進了防空洞的幾個人正擠著看他們的房子或鄰居的房子是否被轟炸了,濃煙從小鎮的中心地帶升起,完了!完了!炸彈令我們的神經崩潰,居然遇上了第一次轟炸!炸彈落在離我們大約一百碼的地方,我們毫髮無損地逃脫了,幾塊碎玻璃是對我們房子造成的唯一損壞。
每個人都很不安,因為這是第一次轟炸,而第一次往往更讓人害怕。朋友們互相詢問,談論自己的經歷。我們聽到了關於損失的報告,這些報告非常不同。有人被炸死,有人被炸傷,沒人料到日本人會轟炸這個小鎮。後來我們才知道,當炸彈落在離王先生家不遠的地方時,王先生翻進了一條乾溝裡,王夫人因為懷孕,沒辦法翻下去,王先生的手腕扭傷了,他打趣地說,自從漢口和重慶的轟炸之後,再也沒有如此近距離接觸轟炸了。蕭先生進來時頭上纏著繃帶,像個受傷的英雄。他怎麼了?蕭先生當時本能地撲倒在地,額頭被擦傷了。我們吃飯的餐廳也被炸塌了,一個來自北平的服務員被困在裡面。我們是那家餐廳昨晚最後一批顧客之一,現在它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就是殘酷的戰時生活!
我們的頭腦無法跟上如此迅速發生的事件。包括一位著名教授[10]在內的一些人在大學的院子裡被殺害了。我們認為轟炸的理由之一是第十八軍臨時駐紮在北碚(因此昨天有機槍練習)。軍隊正在北碚的操場上舉行運動會。由於對前線的轟炸已經司空見慣,軍隊並不關心飛機,而是繼續他們的遊戲。這只是假設的原因之一,理由不夠充分。為什麼離操場很遠的大學和江蘇醫院會被轟炸?只是準星太差?(後來我們問到,十八軍早就上了前線,為什麼還要進行第二次和第三次轟炸?他們在離前線六百里的地方投彈,是不是又是準心太差?)
這對所有人而言都是痛苦的一天,我們的神經受到了震動。我們慢慢地整理行李,當一有消息或有訪客就趕緊出去,因為我們除了聽別人說話和自己說話之外,什麼都不想做。整個北碚都陷入了不安的氣氛之中。那天晚上吃完飯,太乙和妹妹已經上床睡覺了,我站在小門廊裡,看著眼前的情景。天還沒有完全黑盡,在山坡的左側,四名士兵正在挖土,我可以聽到鐵鍬挖土的聲音。他們在挖啊挖,在他們旁邊,我看到,躺著的是一口棺材。這四個人一直沒有抬起頭來休息,這一幕越來越黑暗,我故意盯著它,因為我覺得我必須這樣做。周圍很安靜,大多數人都在家裡吃晚飯,我打算今晚早點休息,畢竟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他們一直在挖,然後把棺材放進土坑了,再慢慢地將它蓋上。這個不幸的人是誰?是一位戰友嗎?還是一名小軍官?士兵們就這樣默默地走了,甚至連一塊石碑或一根棍子都沒有放在墳墓前做標記,柔軟潮濕的土地是新墳墓的唯一標誌。再過幾天,綠草就會生長出來,完全將它覆蓋。
那一刻,我真想大喊一聲。那一刻,中國、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和我們的土地,在我心中揮之不去。那四名士兵是多麼慘無人道的沉默,甚至連一個儀式都沒有! 受害人有親屬嗎?還是他的親屬遠在其他省份?除了那四個人之外,所有人都對一個不知名的墳墓和一個不知名的士兵感到陌生,而他們卻沉默不語。
夜幕降臨,也許還會有夜襲。那一刻,我愛我的國家勝過一切,此時我最強烈地感受到戰爭的真實情況,我想起了四名士兵,我知道中國會在這些悲傷和苦難中光榮地生存和崛起。在那一刻,我覺得好像上帝對我說話了,也許祂確實說了。
「早點睡吧,像昨晚那樣把東西都放在床邊。」我閉上眼睛忘記了自己,走進了被一盞閃爍的油燈照得昏暗的屋子。
林太乙
北碚以前從未被轟炸過。我們高估了日本人的智慧,以為他們不會把有限的炸彈浪費在一個不值一提的小鎮上,況且命中的炸彈數量還不及未命中炸彈數目的一半。但很明顯,日本人另有所圖,所以來轟炸了這個小鎮。
那是我們到達北碚的第三天,我們似乎仍帶著從異國他鄉而歸的青澀。
「嘿嘿,沒有人會傻到要來轟炸北碚。」大家都這麼說,所以我們也和許多居民一樣,沒有去挖防空洞。
我們和朋友們待在家裡。飛機此時來了,我聽到了非常低沉、緩慢的轟鳴聲,那是很可怕的。轟鳴聲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大。敲擊聲咚咚咚響個不停,貫穿進我們的耳朵裡,直到再也無法忍受這個聲音。
我們走出屋子去看看情況,它們就在空中。一共有27架飛機,每架轟炸機旁有兩架戰鬥機護航。
「嗯! 今天的編隊特別漂亮!」我們的一個朋友說,他並不害怕。這挺符合中國人的做派,當轟炸機飛過,在我們頭頂上嗡嗡作響時,評論編隊的美麗。
「他媽的!」他咒駡道。
父母被告知要摘掉眼鏡,因為眼鏡的反光可能會吸引來機槍子彈。
轟鳴聲消失了,我們繼續前進。
又來了一批飛機,後來還跟著另一批,每次飛機都好似扛著重物一樣,氣喘吁吁的。正是這種可怕的噪音讓人恨得渾身發抖。它們繼續飛行,每一批都由二十七架到三十六架飛機組成。
「哈!」我們的朋友再次喊了一聲。「你看!那架轟炸機只有一架戰鬥機保護,那架沒有轟炸機來保護,那裡,那裡!我們的空軍一點也不差!」
我們謙和地看著,堅信我們自己的判斷,日本人不會來轟炸我們。
第六批佯攻的飛機把北碚燒毀了。
這批飛機再次飛來,在我們耳邊嗡嗡作響。它們從我們頭頂上掠過。我們的鄰居也出來看,他說:「這次很近!」
它們飛啊飛,現在它們直接懸在我們頭頂。如果它們有意轟炸我們,那必然是一次致命打擊。
「現在危險已經過去了。」父親說。
他剛說完,我們就聽到了爆炸聲,看到了天空中的火光。房子在搖晃,轟炸在繼續。
我們都跑進屋裡,撲倒在地上,媽媽和妹妹去了別的地方,但我們現在都不敢去找她們。
我們張大嘴巴,以緩解耳朵上的氣壓。「砰,砰!」,轟炸在繼續,每顆炸彈都像錘子一樣敲打著我們的心。
它們的職責已經完成,所以飛走了。
我們躺在地板上,直到噪音消失。我們不想起身,但我們很快振作起來,去找母親和妹妹。我心中有憤怒、驚恐、憎恨和痛苦混合起來的複雜情緒。
「媽媽! 妹妹!」,我哭著喊了出來,沒人應答。後來,她們手把手從地窖裡爬出來,臉色因為驚嚇過度變得一片蒼白。
「廚師告訴我們去地窖,那裡更安全。」母親說。
人們哪能料到呢?炸彈是不認人的。
我們走出屋外去看,濃煙已經騰起,捲入了雲層,黑壓壓的一片讓我們有一種災難的感覺。
那次以後,我們都乖乖呆在防空洞裡,再沒有出去冒險過。
林如斯
我曾經愛過一個小鎮嗎?如果有,那必然是北碚啊! 北碚,我為離開了它而感到瘋狂。
我們幾乎每天都會在清晨和傍晚時分到鎮上去,因為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而且我們總是有一些事情得做。我曾看到它是一個繁榮的小鎮,但我必須說,我最愛的是遭轟炸後的它。我親眼目睹商店在某一天傲然挺立,而在另一天就被夷為一堆廢墟。即使是廢墟,焦土,也很美。商店是寶貴的,因為它們第二天就會消失,而北碚在每一次轟炸後都活得更加輝煌。炸彈只把它還原成它的本質,所以每次它都變得越來越純淨。它除了精髓,什麼都沒有留下。
北碚的三條主要街道我們都很熟悉,經過幾天的徘徊,我們幾乎熟悉了每一個角落——它的街道古老而古樸,它的居民是當今中國有趣的混合物。這裡有來自各地的人,但都非常順利地融入了北碚的起居。這裡的氣氛很友好。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些相似之處。例如,當主電閘打開時,人們不約而同發出「哈!」和「哦!」的歡呼聲,這很有趣,男女老少都在呼喊著。還有哪個地方的電是如此受人重視的?當我們看到一些房屋被燒毀時,心裡都有同樣的感受。如果你在商店裡詢問和談論以前的爆炸事件,他們會很高興地告訴你,並附上誇張的故事。他歎了口氣,我也歎了口氣。哦,好吧!當我軍擊落五架飛機時,全鎮都在談論這件事,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甚至那些不看報紙的人也知道;當市場琳琅滿目都是玉米時,家家戶戶都囤有玉米;當端午節臨近時,每個人都蜂擁到粵菜館,要求吃粽子。這樣的樂趣,就像穿上了一隻舊鞋,舒適而自然!這裡的人口構成非常複雜,他們來的時候,北碚人稱其為旅行者和臨時客人。北碚是一個人人喜愛的地方,不會因人而異。即使是炸彈也無法打破我們的友好氣氛,反而會鞏固它。
但是你說,北碚的人不是有很多類型嗎?有邋遢的,有拘謹的,有保守的,有激進的,有喝慣了檸檬水的,還有那些對被稱為白人的怪人的照片嗤之以鼻的。當我們在彼此之間說著廈門方言時,會被誤以為是在說一種外語。我們去跟肩上扛著六尺長的甘蔗的店主討價還價,說:「如果你不以這個價格賣給我們,炸彈會瞄向它,然後你會後悔!」店主搖頭笑了,「不,不,沒有炸彈會瞄向這個。」
小鎮太小了,我們每天都在街上遇到同樣的人。我們認識的是他們的臉,而非他們的名字,有時相遇得太頻繁了,大家都忍不住笑了。有一個女孩總是穿一個非常時髦的美國品牌的服飾,我猜她一定是隸屬於某個戲劇團。她似乎總是在等人,從來沒有笑過,也沒有人看到她說過話。還有一個人,他穿著很長的袖子,留著一撮亂糟糟的頭髮,在郵局工作,在我給美國郵寄了一封花費約八塊錢的航空郵件後,他總是狐疑地盯著我看。究竟為什麼有人要往美國郵寄一封信,並且用掉整整八塊錢?
然後我們會再次遇到認識的人。每個人來到鎮上的時間點都差不多,所以我們很難不與他們碰面,整個上街的過程就是不停地打招呼!
市集靠近嘉陵江邊,主街在較高的斜坡上,四周都是私人住宅。
戰爭使我們團結在一起,這是其他任何事情都無法做到的,我看到一對大義凜然的慷慨兄弟是如何因戰爭忽略了他們原本之間阋於墙的小矛盾而開始外御其侮。
我們看到了被燒毀的房屋,傾聽著人們對它們的看法。看著那些廢墟,看著那些屹立的房屋,所有人的感受都是一致的。我們沒有羡慕或嘲笑別人,破壞的可能性超出了我們的控制,每個人都幫忙並把流離失所的朋友帶回了他們的家。當房屋不得不被拆毀以開闢更多的消防通道時,租戶們自然而然地服從了。他們搬家是因為每個人都熱愛北碚,並希望盡可能多地挽救北碚,使之免遭破壞。當房屋被燒毀時,我們在其他地方建造新的家園。
明亮的清晨七點,是我最愛北碚的時候,我聽到船夫在河邊裝卸貨物的「嘿!哈!」聲,鑿子和斧頭在木匠鋪裡敲打著木頭。我看到人們在廢墟上撿起磚頭和玻璃,工人們肩上扛著一桶桶水,糕點在油中沸騰,還有洗衣服的婦女,我很高興我身處他們之間。當街道上擠滿了推銷、爭論、買賣、討論和計算的人時,我急忙去做點什麼,以便我能夠插入他們中間。
這裡有工作和生活,有奮鬥和結果。這裡沒有無聊的地方,每個人都在用他的手、他的腳或他的頭腦工作。酷熱難耐,每個人都汗流浹背,努力工作,努力奉獻,努力生活。廢墟到處都是,沒有人去管它們。人們的工作是建設,而不是為損失而哀悼,在短時間內需要完成許多工作,因為沒有更多時間完成這麼多事。這就像在夏天喝熱茶,讓身體出汗並正常運行,而不是喝冰鎮飲料,只是為了保持涼爽而無所事事。
當所有工作的聲音、氣味和景象在我們周圍盤旋時,我感到這一切是我們國家抵抗的象徵。它不是在安撫中尋求和平,而是在與所有的苦難和痛苦作鬥爭。他們沒有吹噓或要求獲得榮譽,這樣做是因為他們深知這是在為他們自己和國家的利益著想。
有些人是無意這樣做的,有些人是故意的。所有的人都表現成這樣:他們彎下腰來,把一把泥土放在手掌裡,用手指感受它,以下定決心不能失去它。不,絕不能那樣,還有這條江,這些山,北碚的小房子的舊屋頂瓦片,絕不! 如果他們被剝奪了這些,他們會變成什麼?有些人住在北碚,因為他們的家園被敵人燒毀或佔領,他們的城鎮和村莊被敵人的暴行所褻瀆。我們要把它奪回來,把帶有敵人記憶的老房子拆掉,在原本的位置上建一個新家。
我記得在飛機上曾看到了村莊和城鎮,那時它們看上去就像小昆蟲的家。那麼我現在可能也是這群昆蟲中的一隻小昆蟲,爭取立足之地,安居樂業,我不在乎這在其他地方看起來有多小,比如在飛機上。讓我成為一隻昆蟲,因為我就只是一隻昆蟲。讓哲學家站在一旁吧,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咧嘴一笑。如果他願意,就讓他一直笑吧。讓歷史評論家說出我們應該是什麼,如果它願意的話。但讓我為對我來說是真理而活,並為之而戰。沒有人能指責我錯了,因為那是我想要的。除了生存的鬥爭之外,生活還有什麼?有些人與疾病作鬥爭,有些人與不平等的待遇作鬥爭,每個人都為進步和捍衛而奮鬥,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生活,因為前面有一個夢想。沒有夢想,現實就不是真實的。人自從住在房子裡就一直在努力改善社會,停止戰爭。戰爭、革命和政權更迭引發了諸多變化,但沒有任何一代人失去希望。而且,當我看到北碚人,他們的臉,他們的眼睛,以及他們的意志和他們的夢想時,我知道北碚和整個中國都會生存下去。這些面孔如何使我確信?因為沒有貪婪,沒有野獸般的表情,沒有催眠或瘋狂的眼神,沒有輕浮和鋌而走險。這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最好的面孔,自尊的面孔,配得上人類的氣質,配得上文明。有時我覺得人和野獸之間沒有什麼區別,而我們珍視的正是這種區別。有時我看不到這種區別,即使有人專門發明裝飾物和糖霜來裝飾自己,但這純粹是動物的存在。憑藉所有的社交禮儀和學習以及複雜的做事方式,一個人仍然可能是個畜生。重要的是面貌,無論一個人是否有一張高貴而清晰的臉。即使一個人可能一個字都看不懂,他也可以是一個文明人。有什麼比一個人告訴自己他的存在只是野蠻的事更令人沮喪的呢?人的驕傲和榮耀將不復存在。人類需要超越動物的優越感才能過上人類的生活,一個畜生就是一個畜生,而一個人終將是一個人,這種區別始終存在。當然,北碚並沒有這樣的想法或懷疑,它被人暗中理解,不需要擺上檯面。
啊,北碚!在我面前看到我在國外夢寐以求的東西真是太棒了。北碚不管別人怎麼想, 它為自己而存在,這就足夠了。
每三天一次的趕集日,從全縣各地,甚至遠在二十里之外的鄉鎮,都有農民趕來。他們在天亮之前就帶著他們的蔬菜、瓦罐和藤籃開始擺攤了,他們在北碚相遇,做生意,在鎮上走來走去,也許還帶了一些東西回鄉下。大約六點鐘,他們滿頭大汗,到達了鎮上,把籃子放在街邊,等待顧客前來挑選。這像一個鄉村集市,農民們除了做生意之外,還有一段美好的時光。他們已經瞭解到戰爭帶來的所有變化,知道那足以提高他們的售價,畢竟現在一切都很昂貴。看到滿載著軍用裝備的卡車從旁邊駛過,他們搖搖頭,咬牙切齒地說:「殺,現在是新中國了。殺!真是奇跡啊!你敢打賭嗎,我們會用這些來粉碎日本人!殺!」
他們坐在路邊抽著竹煙,穿梭於小鎮之間。穿制服或穿褲子的女孩談論些什麼,「變化太大了。」她們轉身對視了一眼,聽說醫院裡在免費接種。確實跨入現代生活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她們還聽說了重慶的空戰和轟炸。他們現在都知道了!當他們聽說女孩去前線護理傷員,當他們看到街頭頑童如何被撿起並妥善保管好要閱讀和工作的書籍時,他們深知我們終將勝利,歷史上有過這樣的事情嗎?中國實實在在地變了。空襲嚇到他們了嗎? 哦,垃圾!他們經歷了內戰、饑荒、軍閥的重稅。這算什麼?有一個「系統」在這運轉,當系統響起時,人們就躲到了某個地方。空襲不算什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市場日,他們來到鎮上,盡可能多地做生意——他們有腿,他們可以跑,這就是腿的作用。在鄉下時躲在山裡的一些樹下,他們抬起頭,看到炸彈從空中落下。兇猛?啊!天氣中彌漫的煙霧,灰塵,刺耳的噪音,以及倒塌的房屋。幸運地是他們住在鄉下,他們聞訊立即下山,雖然身在鄉下,但身強力壯的他們總能在轟炸後及時趕到。他們被分派做不同的工作,幫助搶救一些貴重物品,將傷員送往醫院,必要時拆除房屋,清理街道。為了提供幫助,他們看到了受害者在爆炸後的樣子,他們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這太可怕了,他們心中的人性善意被觸動了。
是的,正是這些人,農民,勞工,對贏得戰爭的幫助最大的是來自鄉野而不是城市的中國人,他們是士兵,他們運送機器,他們修建了緬甸公路和新鐵路,他們耕種田地,蓋新房。沒有他們,中國將束手無策。他們是中國最優秀的人,也是這場戰爭中受害最深的人。他們在戰前的前幾年受過苦,現在他們知道如何幫助國家,保衛自己的國家,仿佛這裡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地方。是他們出汗,被屠戮的最多。士紳固然也受苦了,但完全不能相比。階級差異雖然已經大幅減少了,我還想看到它變得更小。對於一個處於戰爭狀態的國家,對於新中國來說,這仍然是一種鮮明標誌。錯在富人一方,他們帶來了對下層階級的蔑視態度,認為有權支配下層階級,命令他們為所欲為。平時主僕之間的關係,映射的是兩個階層的關係,絕不允許僭越。這種主人和狗之間的態度從何而來?在這場戰爭中,錯誤態度正在消失,但還不夠快。學生和青年工人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與人們唱歌和交談,他們幫助村民,他們尊重士兵、勞動者和退伍軍人。他們為中國人民工作,他們知道中國人有多麼偉大!年輕人和廣大國民一起工作得很好。在其他情況下,他們有時仍然帶著一些舊思想,這是我在中國唯一感到不滿意的事情。他們應該知道,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真正文明的人,而不是雅利安人的那種優越感,中國人真了不起。
中國的勞動力越來越貴,這是應該的事,過去只能算是太廉價了,這裡有一個小故事:
有一次,一位政府職員要求加薪,他厭倦了等待那筆補助金,於是提出辭職,成為了一名人力車司機。有一天,他碰巧在辦公室外拉到了他以前的上司,那個前上司認出了他。到了目的地,前上司下來和他聊到,說他的加薪已經批准,讓他回去工作。前職員搖了搖頭,快活地說道:「不行,就算我加薪,也賺不到現在這麼多。」他把人力車拉走了! 這個人一個月收入大約三百塊。
妹妹(林相如)
在北碚時,喝牛奶前我們必須先將其煮沸,再趁熱喝掉,我想你應該能猜到味道是怎樣的。有時我們會把牛奶倒進粥裡吃,但味道還是不及冷牛奶的一半。北碚只找得到幾罐煉乳和咖啡在售,而且都很貴:一罐咖啡大約二十塊錢,煉乳大約五六塊錢,一寸高的小罐子大約兩塊五。但是,我們上山時還是買了它們,因為山上找不到牛奶。我們買的第一罐煉乳是棕色的,媽媽說變質了,但爸爸說沒有,因為罐頭上標著「咖啡風味」。父親把手指伸進去吮吸,我們都跟著他做,除了媽媽仍在懷疑。它很美味,我們在麵包上放了一些,但我們小心翼翼地不要放太多,畢竟它非常珍貴。我們在一個半月內只買了三罐咖啡,它們是三種不同的品牌,S.and W.、希爾兄弟[11]和麥斯威爾[12]。煉乳罐用完後,父親把它們洗乾淨,敲打邊緣,用來做煙灰缸。咖啡罐也很實用,我們在裡面收納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我沒有喝到牛奶咖啡,但我喝到了咖啡牛奶!北碚的糖不是很甜,並不完全是黃色的,也不是白色的。 我們看到了「衛生黃油」的字樣,但似乎也名不符實,我們從沒有買過黃油。還有果醬呢?根本沒有果醬,這裡每個人都沒有果醬,因爲甚至他們都不明白什麽是果醬。
妹妹(林相如)
唐老闆是個木匠,他做了我們家的櫥櫃。他的小屋裡總共有大約三十個人。窩棚是用墊子和插在地上的木杆做成的,男人睡樓上,女人睡樓下。他們就住在我家對面,他們的房子僅僅只有三堵牆,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在做什麼。
當我們第一次到北碚時,我們正在尋找一個阿嬤,唐老闆和他的「兒媳」來到我們家。 他的「兒媳」名叫廷嫂,正好在找工作,我們很爽快地錄用了她。一天晚上廷嫂和媽媽在一起聊天,我和太乙在一旁聽。媽媽問「你的丈夫呢?」,廷嫂答道:「丈夫去其他地方結婚了!」我們都很震驚,追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說:「我丈夫在別的地方和一個女孩訂婚了,他來這裡就娶了我,現在他要去娶那個女孩了。」我們聽完都笑了。
還有一個關於唐老闆和他的親戚的故事。有一天,我們聽到唐老闆和姐姐為某件事吵架,之後幾乎每天都能聽到他們的吵架聲,直到他姐姐不得不搬到另一個房子裡,她沿著馬路離開時,兩人還在互相喊叫,引得所有人都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唐老闆從來沒有去過防空洞,他的家人也沒有。有一天,他們看到日本人從飛機上扔下了一些傳單。
林太乙
由於無法在環境異常糟糕的防空洞中忍受恐懼,大約一周後,當空襲警報響起時,我們決定疏散到遠離城鎮的鄉村。
我們的一個朋友在鄉下找了個可以去的地方,離北碚有兩三里路,走路大概要四十分鐘。
一年中的那個時候北碚很熱,我們前來是為了迎接當地人口中所說的最糟糕的「轟炸季節」。上天很少給我們下雨,取而代之的便是空襲。飛機每天都來,我們只能靜候它們。
每天,一旦掛起紅旗,就表示日機已經從漢口起飛了,我們就將煮熟的雞蛋和麵包裝滿籃子,在晴朗的陽光下啟程。我們離開了,一半的北碚人陪我們走。我們可以看到前往鄉下尋求安全之地的人潮,大家都為緊急情況做好了準備,我們不得不摘下在中國每個人都戴的大草帽,把它們堆在一起,以防我們在途中遭遇飛機。我們準備躺在溝裡或濕漉漉的稻田裡。
有一種顏色在中國很流行,那就是與空襲息息相關的軍綠色,如果可以的話,大部分人都穿著這種顏色的衣服,因為如果你穿著那種軍綠色的衣服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飛機將無法將你與草地區分開來。紅色和白色是絕對禁止的,那些顏色太引人注目。任何穿著非常鮮紅色的人都可能被視為叛徒,我們不得不採取預防措施。日本人會用機槍掃射任何人,或者投擲手榴彈。
步行路程很長,我們不得不走快點。每次總是響起了第三聲警報時才到避難的房子,很難讓人享受散步的過程。
房子比較大,空蕩蕩的,有幾個院落,是很普通的中式房子。房子前面有一所學校,沒有空襲的時候,學生們都在這裡學習,我很高興能看到學生們在和一位女老師一起上課。
內院是一戶姓陳的人家在住,他們也認識我們的朋友,非常友善。他們對面是一個空房間,我們一直住在那裡。他們真的是非常好,非常有禮貌的人。陳太太堅持要我們同他們一起吃午飯,我們告訴他們包裡還有煮雞蛋。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為我們解決各種問題。在那個房間裡,我們會擠在一起坐在一張硬椅上。
我試圖在空襲警報期間讀書,但不太現實。飛機時而接近,時而很遠。別人建議我們去後面的竹林裡,那兒的危險會更小,因為日本人更偏向於炸房屋,如果他們沒有看到竹林裡藏著人,是絕對不會轟炸竹林的。但我一直懷疑日本飛行員轟炸的準確率,我猜他們有時會沒擊中房屋而誤炸竹林。
一旦空戰發生,我們就可以聽到子彈和機槍的聲音。我們非常害怕子彈會掉下來砸中我們,所幸戰場不在我們頭頂正上方。站在竹林裡,我們會用竹葉折一些小手工,放在樹枝間。每次從竹林走出來,我都會留下一個,直到堆積了很多很多,然後風雨再把它們沖刷掉,於是我再重新開始折。
還有一次飛機來得很突然,我們來不及躲到竹林去。飛機像是在發出巨大的呻吟,而你只能等死。屋子裡的噪音聽起來特別大,我們害怕,汗流浹背,身體蜷縮成一團。飛機似乎就在我們頭上,持續了大約十五分鐘,它們圍著我們在轉。當我們聽說在離我們一里的地方在舉行秘密軍事會議時,我們更加害怕了,真希望我們沒有到鄉下來。我們幾乎肯定了日機會轟炸我們,過於恐慌讓人腦變得像木頭一樣木訥,無法思考其他事情。我們走到房間的一側,因為中間有一根大樑,如果房子倒塌,它肯定會砸死我們。這種永不消散的恐懼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它時刻意味著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你不知道何時或如何發生,但你深知它現在就可能發生,你會等待,甜蜜地等待它發生。情況太不確定,我們一直在等待該死的飛機產卵,太可怕了,飛機像大黃蜂一樣在我們周圍嗡嗡作響。
我們害怕得說不出話來,父親試圖關上通往外院的大門,他確信現在並不會發生任何令人愉快的事情。封閉的房間只更響亮地回蕩出上方的聲音。
然後嗡鳴聲消失,飛機離去,我們安全了。
我想絕望地尖叫起來,我希望能升到空中與日軍作戰。如果我因為炸彈而死,我想,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厲鬼,衝上天空,折斷所有飛行員的脖子,讓投彈的機器失靈。然後飛機將不得不飛回漢口,由於炸彈沒有釋放,它們會在著陸時爆炸。我想了又想,直到我覺得自己已經瘋了。
到了下午,聽到汽車喇叭,人聲喊叫,看到轎子攢動時,就知道警報解除的信號已經發出了。我們回去時,有更充足的時間逛逛街道。我們必須通過天生橋——意為自然之橋, 那裡有賣乾貨的商店,趕集日常常有人來。那有一所學校,我們總是看到小孩子在他們的課桌旁,有一位非常老的老師,鼻尖上戴著眼鏡。當我們經過時,孩子們會咯咯地笑著指著我們,而老老師似乎沒有看見,他會繼續說下去,手中的書離他的臉很近,以至於擋住了他的瞳孔。有一戶人家有人過世,雇了一個和尚為亡者禱告。和尚似乎並不在意空襲,繼續敲打他的木魚並禱告。他的木魚就像防空警報的警鈴聲,路人都會對他大喊,
「你!還在禱告。你是聾子嗎?有空襲,你想讓飛機聽到你敲木魚的聲音嗎?」他們會向和尚伸出食指,和尚則會縮進他的黃色長袍,停止禱告,他是個老人。
於是我們每天三到五點就回北碚。我們感謝度過了平安的一天,並期望明天會下雨。但是這樣的事件仍會襲來,一個接著一個,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
每次空襲,我都覺得自己是在和內陸所有的中國人一起推一塊大石頭。有時石頭碎了一點,小塊石子被扔向我們身上。有時我們被擊中,但大多數時候我們沒有。每次空襲警報後,我都覺得我們已經將岩石向前推了一步。岩石很難推動,但我們願意去做這件事。因為我們知道,如果我們不推岩石,另一邊的人就會將岩石推向我們,令我們甚至沒有立足之地。
推,推,推,我們可以而且應該忍受空襲和所有的一切,從來沒有想過其他的。
林如斯
柑子灣是防空洞的替代方案,有段時間我們很高興地接受了它。那是一處距離人們六里或兩英里的農舍,M先生[13]第一次帶我們去那裡。
第一次警報響起時,我們看不到鎮上升起的紅旗,但我們還是會知道這件事情發生了,因為我們的房子靠近鄉間小路,屆時會有成群結隊的年輕人和老年人以空襲發生時特有的速度一路跋涉。當我攔住其中一個並問:「空襲?」他點點頭,走開了。空襲,我們的日常!
於是我們收拾了幾個袋子,將熱水瓶斜挎在肩上,草帽系在下巴下,加入了人群。我們正在遠離一個目標——一個擁有三條主要街道的城鎮。路上並不擁擠,卻擠滿了同類的行人。有些人把被褥搭在肩上或是捆在手裡,有些人,通常是年輕人,兩手空空地走著。老人和病人被抬上轎子,家人也跟著抬著。纏足的婦女通常走得很艱難,裁縫拿著他的熨斗,那是他的「飯碗」,熨斗很貴,花了25元。每個人都戴著草帽。
隊伍是自然形成的,但它是一條井井有條的隊伍,於是我們就跟著這樣走了。我們離開是因為空襲,天氣很熱,似乎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大家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走,現在很少有人願意來北碚!有時一輛卡車會威風凜凜地駛過,為我們帶來了很多灰塵。飛機小小的身影還跟在後面,我為我的腳走得這麼慢而生氣!我並不擔心太多,如果飛機來了,我能跳到稻田裡;要是被擊中了,那簡直堪比中了「航空彩票的頭獎」。那時我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無論如何,我想再次看到那些飛機,因為自從第一次轟炸以來,我從未冷靜清楚地看過它們。雖然很不情願,我繼續往前走,隨著人們轉向稻田之間的狹窄小路,這條隊伍變得越來越細。大約半個小時後,我們也轉了出去,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走。幾經周折,我們來到了農舍,在那裡我們要尋找安全保障,直到空襲結束。
M先生在文化學院工作,這棟農舍的一部分仍然屬於學院。去年夏天,在北碚的新大樓建成之前,它被當作辦公室使用。
農舍隱匿在高大的竹林之中,從空中幾乎看不出來。這是一所普通的帶庭院的老式中式房屋。左翼有一排空房間,空襲時我們就住在那裡。
在那裡的第一次經歷是可怕的。我必須承認,事實上,我一生中從未像那時那樣害怕過。 但我不必為自己感到羞恥,因為這純粹是源於缺乏經驗。
我們坐在陳先生和陳太太好心借給我們的幾張凳子上喝茶。即使在這個農舍裡,也有緊張的氣氛。孩子們安靜下來,老婦人輕聲細語。當聽到飛機的聲音時,我們總是保持沉默或低聲交談,也許這種情形只是在有危險的威脅時自然而然地出現。
一則不幸的消息傳來——一個軍事委員會正在附近的一個農舍裡舉行秘密會議。當我們坐著用大草帽當扇子用時,不禁半認真地開玩笑,敵軍內部當然也會有間諜。所以敵人會得到消息並炸錯房子嗎?
即使在這個只有幾間農舍散落在稻田之間的鄉村,我們也被一個在在路上敲鑼的人通知了第三次警報。M先生對空襲有很豐富的經驗,他把我們帶到此處正是因為他認為這相當安全,他本人去年夏天就住在這裡。等一批飛機飛過,他就往身後的竹林走去,我們則留在屋內。當我們靜靜地等待時間結束時,聽到了微弱的嗡嗡聲——「飛機!」我們站起來,為任何可能發生的緊急情況做好準備。我們輕輕地關上了木門,好像害怕被飛機聽到一樣。
日機!這是中國最可怕和最討厭的噪音。每個孩子都知道,就連遠在中國西部的苗族和彝族人都認得它,也知道它們討厭它。一聽,我的血液就沸騰了,起泡了,就連我的指甲和我的毛孔都知道如何憎恨,想要戰鬥。這種無言而深刻的話語對我們具有普遍的凝聚力,是號召每個中國人採取行動的號角。即使在我現在回憶的時候,那難忘的聲音仍然在我耳邊響起。
這是我自己的良心。需要有人說日本人殘忍嗎?需要有人說戰爭很可怕嗎?它增加了我們的仇恨,作為所有中國人的一員,我討厭它並且不以此為恥。然而我討厭什麼?不是某個人,我討厭日本作為一個國家,一個模糊的術語,但它對我來說有很多含義。野心勃勃的日本,殘忍的日本,野獸般的日本,侵略我國的日本!如果我提到的這些日本可以改變,我不應該討厭日本。但即使它們消失了,記憶也會存在很長一段時間。
當我們的士兵在戰場上殺死日本人時,他們並不會深思那些單個的日本士兵。在只有零星的光線和充滿爆炸的戰場上,他們只記得我提到的日本人,他們與那些人戰鬥。當我們的飛行員在空中擊落日機時,他們想到的是我提到的日本人,而不是一個普通日本飛行員。 是的,在一場戰爭中,有人心的人必須被遺忘,在一個偽名之下滅亡。我知道一個日本母親收到一罐骨灰並呼喚她兒子時的感受,但也想想那個親眼目睹兒子被殺的中國母親。戰爭中無處不是悲傷和痛苦。
然而在這裡我覺得,受空襲的平民和所有人,我們是中日戰爭中最幸運的人。正是在這裡,我們有了希望,我們忍受苦難,是正在達到更好的生活階段,我們有未來和前景。 儘管有一些明顯的障礙,我們始終覺得我們正在接近一個理想的生活,一個更美好的社會。這不僅是在捍衛我們所擁有的東西,而且還在建立新的東西。要知道暫時的痛苦是走向一個新國家誕生的一步路,讓所有人的生活變得更美好,讓苦難變得微不足道。我們很榮幸經歷了這個過程。日本人民的處境更糟糕,被外人稱為侵略者並被迫成為侵略者。還有一群處境比日本人民還糟糕的人,就是滿洲的居民,它們被迫與自己人鬥爭。「殺掉你自己的人,否則你背後持槍的那個日本人,會殺了你。」曾經有個滿洲人越過戰線對一個中國人大叫,讓他不要開槍。中國人大喊,「到這邊來!」滿洲人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便飛來一顆子彈,他倒下了。如此殘酷的戰爭。的確,炸彈不是戰爭中最糟糕的東西!
回到我在柑子灣的可怕經歷:隨著飛機越來越近,嗡鳴聲也越來越響,我們站起來靠在牆上。聲音越來越大,完全讓人受不了。我們五個人擠在一起,妹妹把臉貼在媽媽身上。大約有27架飛機似乎一直在我們屋頂上盤旋,轉了一圈又一圈。轟炸機的嗡鳴聲就像一頭野獸,喘著粗氣,就像處決犯人前敲響的鼓聲。軍委會議,一定是這樣!他們現在隨時都可能投下炸彈。他們依舊一圈一圈地盤旋著,聲音越來越微弱,然後隨著他們的盤旋又越來越響亮。一位老婦人已經快要崩潰了,而我們也處於崩潰的邊緣。我們看著天花板上那根粗壯的橫樑,盡可能地靠近牆壁,以防炸彈炸斷橫樑而橫樑會壓死我們。我們沒有偷看,似乎只是毫無防備地站著,等待飛機將我們和房子一起摧毀。整個過程持續了大約十分鐘,我們想知道怎麼能忍受它,精神崩潰,我臉色蒼白,血液結冰,動彈不得。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開始懷疑日機為什麼不投下炸彈。最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飛走了。我打開門,筋疲力盡地倒在椅子上,汗流浹背。三盞茶都沏好了!奇跡!
M先生進來了,我們驚奇地看著他。他看到了飛機,我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索然又鎮靜。「日軍遇到了中國飛機,在北碚高空盤旋,然後朝重慶方向飛去,肯定是被我們的飛機擾亂計畫了,哈哈!」他會笑!什麼?他們沒有在我們上方一百英尺的地方繞著我們的屋頂轉圈!我們告訴他我們的想法,M先生說房間又空又寬敞,既然已經關上了門,聲波一定在我們的房子裡迴響並增加音量,令我們對噪音的距離和方向感到困惑。此外,當我們看不到飛機時,反而會更害怕。我們是多麼蠢的大傻瓜!如此徒勞的恐慌,但我很感激這只是徒勞的。我們笑了,卻又笑不出來,因為我們心中那股奇異的恐懼還沒有完全消失。
在那次經歷之後,我們都去竹林,那裡沒有空房間的可怕效果。我們找到了更好的避難所來抵禦機槍和手榴彈,因為竹林很茂密,竹子很容易彎曲。當手榴彈落下時,它的碎片飛不遠,因此減少了危險區域。
所以後來在柑子灣,午飯後炎熱的幾個小時內,我們總會挑一個人站崗聽著任何可能類似於日本飛機的聲音,這樣我們就可以在飛機飛過頭頂之前到達竹林,我們小心翼翼不要搖動竹子或使它沙沙作響。日本人發現一個移動的物體或輕微的動作都會視為發現中國人的標誌,日本人,你知道的,想「挫敗」中國人!
當一隻大黃蜂嗡嗡作響,或者一隻蒼蠅在尋找食物時,或者當一個中國飛機中隊飛過時,都會出現虛驚一場的情況。我們最後習慣於聽到中國飛機的獨奏或三重奏。
柑子灣很有趣。即使是如此偏僻的地方,也能發現中國有了翻天覆地變化的縮影。前面的兩個房間是一所鄉村小學,房間雖然有髒地板,但整體乾淨整潔。白色的水洗牆上貼著學生的繪畫和文字,以及坦克、飛機和機關槍的插圖。黑板上是一個剛學會閱讀的小孩寫的一些笨拙的字。本來是用來裝門窗的空間沒有設置門窗,而是空著的。這些教室和其他地方的教室一模一樣。我們只在課堂上見過一次學生,當警報響起時,連這所農舍裡的小學校也不得不疏散。學生們只是這附近的鄉下小夥子,如果沒有戰爭,他們永遠沒有機會學習和閱讀。課程是免費的,教師由教育部選派,教育部也為學校提供補貼。這是戰爭爆發後教育部所做的眾多事情之一。老師和其他人一起逃離敵佔區,遷移到中國西部。成千上萬的人失業,教育部成立了這樣一個組織,讓教師們在謀生的同時,也擴大了民眾的識字率。在這所小學校裡每個房間每天上四節課,上午兩節,下午兩節。
中間的房間住著一個四川本地人的大家庭,右邊是另一個安徽人的家庭。陳夫婦來自最近發生了激烈戰鬥的湖北西北地區。文化學院的另一個人是浙江人,M先生,我想是江蘇人,我們是福建人。方言多麼豐富多樣!只有戰爭才能做到這一點——把人民團結在一起。在這個小小的農舍裡,生活方式、觀念和生活方式是多麼的多樣化!有那麼多故事要講!
我們帶了包子作為午餐,另外從一個路邊棚屋的女人那裡買了煮雞蛋和茶。由於地理位置當道,她的生意非同一般。M先生,引領我們來到柑子灣的人,特別喜歡雞蛋。父親買了大約十五個雞蛋,M 先生總是懷疑夠不夠,然後會再加購六到八個。我們的包幾乎裝不下父親買的那些東西,所以 M 先生買的東西則被塞在口袋裡或是夾在手指間。
柑子灣的午餐時間,比平時早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們把雞蛋和包子都拿出來,燒開水泡茶。活像一場說走就走的野餐!
有一個院子是我們後來才發現的,開始很喜歡。它的一部分被懸垂的屋頂覆蓋,另一部分未被覆蓋。我們過去常常坐在那裡,因為那裡是下午最涼爽的地方,周圍總是很安靜,還放有一堆舊雜誌。有一天,我拿起一本雜誌,在裡面看到一篇最感人的文章,是飛行員遺孀在她丈夫的忌日寫的,語言很簡單,但她的回憶和對未來的希望卻觸動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我讀著它,聽到中國偵察機在天空中執行搜尋任務,尋找任何敵機的跡象。我放下雜誌。我們該做些什麽呢?
鄉下沒有解除警報的信號提示,我們只是憑感覺是時候該回家了。柑子灣總是很討人喜歡,這裡沒有什麼是陌生的。只有在柑子灣,我們才忘記了所擁有的每一次外國經歷。在這裡,我最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回去的路上,我們會穿過稻田到馬路。有一次,我們遇到一群鄉下小夥,一路上談笑風生,突然走來了學校老師,他們自發停止了開玩笑,變成了非常安靜的學生,向老師鞠躬。直到老師離開走到了很遠的地方,他們才又開始開玩笑,再次變回鄉下小夥子。
在路上我們看到了回北碚的人潮,我們告訴自己,時間是對的,大家都差不多再同一時間踏上歸程。此外,也有進城的鄉下人夾在其中。每個人看起來都因炎熱和緊張而筋疲力盡,回來的時間似乎總是更長,因為不怕在途中遇到敵機。
林太乙
北碚的人跟自由中國各地的人一樣。空襲來了,我們欣然接受。當警報聲沒有奏響時,我們將那天視為一個額外的休息日。當日機連續三四天沒有來時,定是幾天前它們進行了一些瘋狂的轟炸並想要休息,我們說,日本人變得聰明了。當他們再次來到時,人們毫無怨言地去了防空洞。
生活不僅僅是金錢或財產,每個人都想要自己的生命,而不再關心其他的。錢來了又去,人們有多少錢過什麼樣的生活。如果時運好,我們每週多買幾隻雞,如果不濟,我們可以不買它們。婦女們一起分擔她們的煩惱,生活是如此簡單,人們只是為了吃飽一口飯而工作,富人和窮人現在是平等的,每個人只有一次生命。金錢或珠寶,房屋或土地呢?現在一切都毫無意義了,一切很簡單。那是我們每天擊落五六架飛機並為我們的空軍歡呼的時刻,每個人的快樂是一樣的。大家抱怨的是空襲來得太頻繁,時間太長,或者物價高漲。老婦人進出防空洞的艱難景象所有人都是見過的。
什麼是椅子、桌子、房子?它們不曾存在,是後世新造的概念。如果沒有它們,我們可以坐在地板上,如果我們擁有它們,它們就是奢侈品,我們很慶幸仍然擁有它們。下雨時我們感謝上帝,我們會去城裡,在街上閒逛,趁著還能笑的時候盡情大笑。
人們並不難過,人生所背負的某些一定要有的責任突然被解除了。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人生目標,即生存,並珍惜從生活中抽出的每一個閒暇時刻。我們也有共同的目標,我們都在等待某一天——我們贏得戰爭的那一天!然後警報器和鑼聲將響起,每個人都不會在意或害怕。鞭炮會整天劈啪作響!
「等我們贏了,我就去一路喝醉到北平!」
「我要和每個人在街上跳舞!」
「我要買下整個鞭炮店的鞭炮送給大家。我會問人們『你放鞭炮了嗎?』,如果他們搖頭說沒有,我會說,『拿走這些,盡情地慶祝吧。』」
「我要買那個提醒空襲用的鑼,我要敲到耳鳴和手臂僵硬爲止!」
「我要整天大喊,直到我的聲音沙啞,我才不管!」
「我要穿一身紅,卷起頭髮,像個上海小姐一樣,在街上匍匐前進!」
然後在我們沉浸於最喜歡的對話中時,警報會尖叫,在每個中國人的心中都有一種感覺,好像一把刀要砍下了。
我們會帶著重生的勇氣去防空洞。
「某一天,某一天。」
林如斯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確信敵機會再次來襲。但是空襲會迫使我們一直呆在家裡嗎?並不會。附近有一個溫泉,據說那裡是天然洞穴,裡面有鐘乳石和石筍。於是有一天,我們懷著週末度假的心情,早早地出發去了北溫泉。
我們下山,穿過小鎮,來到江邊。這裡有船隻裝卸,有木頭敲打木頭的聲音,還夾雜著人聲,總是異常忙碌。有的駁船上裝滿了高高堆起的蔬菜,有的裝滿了在籠子裡咯咯叫的雞,還有木材和傢俱。有了船和市場上的討價還價,此時的北碚似乎真的是一個非常繁忙的小鎮。這裡的河床很寬,水流湍急,圓潤光滑的岩石矗立在水面之上。有時我們只能看到岩石的頂部,不過今天水位很低,我們可以看到一整片大岩石。北碚由此得名,「北」是「北方」的意思,「碚」是「江中的石頭」。 所以說「北方的一塊石頭」這個名字在英文裡聽起來很奇怪,很不自然,但在中文裡卻不是那樣。
我們沿著岸邊的狹窄小路前行,右側是江流,左邊是高聳的懸崖,偶爾會有洞穴,這些洞穴確實是非常好的防空洞,因為炸彈會在爆炸前滾落到江裡。江水流得很快,我們可以看到順流而下的船一路順風順水,而逆流的船則被岸邊的縴夫拖著長長的繩索套在肩上緩緩拉走。
我們可以看到的每個人,無論順流還是逆流,都在趕時間,而我們自己也必須快點,因為我們不想在沿岸漫步時被轟炸機發現。走了兩英里後,我們到達了一個租用船隻的地方,並乘上了其中一艘。船很乾淨很寬,未上漆的木板因長期使用而發亮光滑。我們坐在橫跨船兩側的板子上,雙腳懸空,駛向溫泉。微風涼爽,布套保護我們免受太陽照射,在陽光下散步後最清爽,令人心曠神怡,我們要享受自己,忘記一切,每一件事!
我們慢慢地逆流而上。江的兩岸緊挨著高聳的山峰,從水面上看,它們看起來巨大而令人印象深刻,就像江上的天然堡壘。一條大江與山崖相得益彰,形成了典型的四川峽谷。山上長滿了矮樹和常春藤,深綠色的倒影映襯著褐色的河水。但是有些事情困擾著我們:這就像在一個溫暖的日子裡穿了太多的毛衣。我們今天帶著所有的東西回來的時候,我們的房子可能已經沒了——這是空襲時代的普遍想法。可能會有空襲,但溫泉有洞穴。令人煩惱的是我們帶到防空洞的裝有貴重物品的袋子,通常在警報信號響起後疏散時我不介意攜帶它,這是空襲的一部分。但是今天我們在短途旅行,不應該有任何職責,和像這個包一樣重要的東西。我們輪流搬運它,我總是很高興把它交給別人。
船繼續行駛,我們安靜地坐在木板上,我們開始注意到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矗立在一座小山上,周圍是一片美麗的小樹林。父親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適合居住的地方,遠離空中目標。 可能是太無聊了,C先生說這是一棟鬼屋,沒人願意住在裡面。這些話煞是破壞氣氛,我松了口氣,太乙、妹妹和母親也是,我敢肯定,父親沒空去證明迷信的謬誤,並認真考慮住在那所房子裡。這可能是迷信,我不在乎,讓我迷信好了。
很快我們就到了溫泉,爬上一段臺階到了最頂端。我們上氣不接下氣,急於找一個陰涼的地方,對區區一個公園的溫泉的整潔感到驚訝。我們越走越遠,這裡非常漂亮,有一家旅館在這,名字叫「數帆樓」。
沒有飛機,也沒有空襲的消息。午飯後,我們就以那種飯後慵懶的姿態,漫步到了兩座宏偉的寺廟建築。但是你瞧!其中一個被改造成創作室,另一個被改造成理髮店。這幾乎是一種震驚。現在是一個什麼時代,多麼混亂,我有點擔心現在的世界。看到這些廟宇,不禁讓人不禁感歎:「這究竟是個什麼年代!」在觀音菩薩面前擺著一張乒乓球桌,乒乓球經常會擊中觀音眾多手臂中的一個,靠近桌子的是微型保齡球和其他桌遊。這座寺廟的右翼是一個圖書館,裡面有現在的畫報和其他雜誌,圖書館內一切正常。然後在另一座廟宇中,石階莊嚴,四尊金剛佛可怕的目光下,是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理髮師,正在為一名男子理髮,他閉著眼睛舒適地躺在搪瓷旋轉椅上。難怪諸佛的眼睛都那麼恐怖!不過小理髮師倒是很滿意,眨著眼睛,精緻地打量顧客的頭。殿頂很高,門又高又寬,微風肆意吹來,在那裡理髮最舒服。
我知道,寺廟在中國從來都不是聖地,但聽到學生們在如此接近香爐的地方用英語大喊「十二全」、「十五十六!」時,還是非常驚訝。
迄今沒有飛機來,今天可能不會有飛機來了。我們走進了洞穴,帶上手電筒簡直是明智之舉,但母親在窺視了入口那道黑暗而狹窄的裂縫後,決定留在外面,C先生也呆在外面。
於是我們就進去了。從我的頭第一次撞在懸垂的岩石上,我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天冷得不人道,洞穴黑得深不可測,內部的形狀很奇怪,通過非常困難。有時我們不得不爬行或抓住潮濕的牆壁作為支撐。我祈禱電池此時不會耗盡,那將不那麼愉快。我們沿著小路走下去,在更多的岩石下爬行,發現了我們在一分鐘前經過的小路的更下一層。我們越走越遠,直到我們走到了出發點的下面四層。然後我們走到了盡頭,充滿泥土,已經變得泥濘不堪。在深處,我們可以聽到地下溪流的潺潺聲。我們最好現在回頭,我無比慶幸今天沒有空襲,將這裡作為避難所將是災難性的,如果炸彈從上面的小裂縫中穿過,我們就會被困住,任何鐘乳石都可能掉下來擋住我們的去路。想想我們冰冷的骷髏躺在這裡吧!我感謝日本空軍司令官決定今天不出征。
父親在一個危險的時刻欺騙了我們,宣佈我們的電池已經用完了。我們知道他是開玩笑的,但即使只是虛構的玩笑,那幾秒鐘的悸動和恐懼絲毫沒有減少。
很快我們又沐浴在了溫暖的陽光下。
大約四點鐘,我們下到岸邊,上了一條船。我們坐在岸上,讓水把船帶下去,這很有意思。到北碚前,在午後柔和的光線下,江水波瀾不驚,青山依舊。在那片平靜中,風景有一種深刻而與生俱來的尊嚴。經過一天的玩樂後,我們高興得筋疲力盡,周圍的一切都已經滲透到我們的生命中。
隨之而來的是一艘滿載木材的駁船,船夫們一邊前後劃槳一邊唱歌。駁船兩邊各有六個人,他們的動作隨著歌曲的節奏而變化。他們唱的那種歌是我們從未聽過的,大概是一首無詞的歌,從船夫嘴裡自然而然地湧現出來,從未被記錄過。聲音從水面和山上傳來,強烈而有力,這是工人的歌聲,而不是客廳的音樂。哦,這風景,這人民!在那種疲倦的狀態下,我如饑似渴地吸收了這一切。這不是我可以對自己保持沉默的事情。全世界,每個人都應該知道,我們的國家是一片可愛的土地。駁船駛過,把我們拋在了後面。我不能很好地表達它,言語只會使它顯得粗俗。從地球的偉大中獲得靈感真是太好了。當一個人受到啟發時,人和意念合而為一,可以拋開所有的感官和欲望,只讓靈魂活著,像無邊無際的天空中的鳥一樣自由。
戰爭、炸彈、彈片、人、山、河、苦難和解脫,都奇怪地融合成了一種想法,一種感覺,而那一刻我只存在那種感覺,那是精神的狂喜。人類能嘗到如此崇高的快樂,真是天賜恩福!
妹妹(林相如)
北碚是吃不到什麼外國菜的,有聰明人抓住了這個商機,開了一家可以買到外國菜、咖啡和冰淇淋的餐廳,這家餐廳名為「榛木」[14]。
榛木的老闆是一個上海人,他花了很多錢從上海運物資過來,不過這家餐廳幫他把錢賺了回來。他把餐廳裝飾得非常雅致,牆上克勞黛·考爾白[15]和克拉克·蓋博[16]的塗鴉是他自己畫上去的,栩栩如生。餐廳有兩層,樓上提供中餐,樓下提供西餐。榛木是北碚的人氣餐廳,可以享用到煉乳和咖啡,我們去那裡用過兩次餐,服務不算很好,半個小時才能等來一盤菜。
北碚晚上七點鐘才會通電,房間突然亮起時,總會伴隨著「啊」的感歎聲。但不知何故,燈光讓我昏昏欲睡。我不知道為什麼在第二次轟炸中榛木會被燒成灰燼,餐廳職員想盡可能搶救出一些東西來,可惜只有寥寥數件。知道榛木被毀的消息後,我們互相問:「M先生今後去哪裡吃飯?」當我們再次回到榛木時,已經只剩一塊平地了。
林太乙
柑子灣離家的距離似乎一天比一天遠,於是房東太太好心地給我們介紹了一個私人防空洞,是宋家自己開鑿的。宋家防空洞內每次會有十二個孩子去避難,大的卅多歲,小的两嵗。防空洞是遠離炸彈的絕佳庇護所,所以每當發生空襲時,我們很樂意去那兒。洞穴内異常明亮,因為他們將岩石塗成了白色,並鑿出了兩扇又深又窄的窗戶。其他幾位客人也在那裡,所以有時洞穴非常擁擠。北碚的兩三部電話的其中一部就安裝在防空洞中,作為防空警報系統的一部分。
自從每天都會去那裡後,我們開始對它熟悉起來,並且漸漸喜歡上它和那裡的人們,有些人很好,有些人可憐,有些人那麼自私,他們都為防空洞帶來了消遣的樂趣。有一位 H 夫人,她自稱是「衛生專家」,還有她的孩子們,他們完全是防空洞的核心成員!H 夫人和三個孩子總是佔據每個房間的兩張長凳中的一張,她又胖又髒又臭,嗓門總是很大,沒有禮貌,而且很庸俗。然而,她是一名醫生,一名傳教士大學畢業生。
「嗯!」她吹噓道,「你不知道我做過什麼大事!前些天,李老太太快死了,要不是我出手相助,她現在已經死了。『嘿,』我婆婆當時說,『不要這麼急!』如果我聽了她的話,情況會怎麼樣?我趕緊把碗裡剩下的飯吃完了,走過去看見李老太太在痛苦呻吟。要是我再晚走一分鐘!……還有她的那個小孫女!全家人都把性命託付給了我。」
她有三個女兒,一個是和她一樣的小個子,一個很瘦很狡猾,大女兒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學校;還有一個被寵溺壞了的男孩。
真是特別的母親和孩子們。有一天,當飛機飛得很近時,她給九歲的兒子唱了《穿越喬治亞州》[17],我尤為震驚。H夫人是那種可以把所有的壞消息都挖出來,然後說成好消息一樣傳播的類型。
一天父親提及德國有兩萬架飛機,H夫人——剛聽到兩萬兩個字,立刻對大家喊道:「聽到了嗎,林先生說日本有兩萬架飛機要轟炸我們,怪不得,楊先生你聽到了嗎,兩萬架?」 她還有一個奇特行為,就是把電話那頭接線人說的隻言片語合起來,喊給大家聽。一天,她聽說父親和幾個人去了某個地方,她立刻就跑回來,說日本人轟炸了那個地方,直到接線人不得不闢謠。每次第二次警報發出時,她一定會說:「不,已經是第三聲了。我剛從家裡出來,就聽到響過一次了,嗚嗚嗚嗚的聲音,他們來得真快!」屆時她會大笑,露出滿嘴的金牙。
作為防空警報系統的一部分,有兩名男子被派去通過電話交流,他倆必須大聲喊叫才能讓對方聽到。
「你好?你好?你好?什麼?合川?這是北碚。敵機飛過合川?正飛向北碚?不,不在這裡。……轟炸聽到了嗎?哪裡,南面?」然後那人掛斷電話,再次轉動曲柄,對重慶或其他地方喊道:「北碚呼喚,敵機已過合川,飛向北碚,北碚。」很快我們就會聽到頭頂上飛機的聲音。
「敵機在北碚上空,北碚。喂,重慶,重慶,不是重慶?重慶?重慶線路被切斷了?被炸了?在哪裡?誰幹的?噢……」他們就是像這樣喊的,有一次他們不得不守在線路旁的時候,我聽到他喊 ,「你午餐吃什麼?什麼都沒有?我吃了玉米,玉米!」然後開心地笑了。
時常能聽到重慶那邊有深沉的爆炸聲,轟炸在進行。
「你好,敵機飛過北碚,飛向重慶,有三十架……誰?不,沒有炸彈,只是往那邊在飛。」
喊叫聲一直在持續,從空襲開始直到快結束時,他們每天都在喊叫,但沒有多少消息傳來,我們只知道敵機很快就要起飛了。
我們已經變得不那麼害怕了,並且通過聆聽大量聲音攢得了不少經驗,可以分辨出它們在哪個方向飛行,以及它們是近還是遠。我們可以判斷出他們準備轟炸重慶還是其他地方,可以從滿天的飛機中分辨出我軍的飛機。形形色色的聲音,遠處的轟炸,空襲警報或歸巢信鴿的聲音,我軍追擊的飛機或戰鬥機,日本偵察機或他們的轟炸機。我們可以聽到很遠的聲音,我們的耳朵已經被訓練到可以檢測任何微小的聲音,變得更加有意識地動用我們的聽力。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直到過了一會兒,北碚遭遇了第二次轟炸。
妹妹(林相如)
H夫人是一個非常非常胖的女人,她帶有四個孩子和一個婆婆,身上難以忍受的氣味填滿了防空洞。但她最壞的部分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們最壞的部分則是那個娘娘腔。他想同時成為一個大哥哥和一個嬰兒,有一次他吃了一塊浸在水裡的餅乾,彷佛像是冰淇淋一樣美味,當他感到牙疼時,他又開始嚎啕大哭。後來是她媽媽咀嚼餅乾之後,他才會吃那些餅乾。而當他想展示大哥風範的時候,他會去哄宋先生的孫子入睡,他自己也是那個樣子被哄入睡的。
這群人用餅乾、麵包屑和蛋殼填滿了防空洞。每個人都討厭他們,包括H先生。當H先生在防空洞時,H夫人像老鼠一樣安靜。H先生責駡H夫人讓孩子們吃了生李子。夫婦都是醫生,都會說英語。
H先生在山區某處的醫院工作,有時會來防空洞一兩天,他不在的時候,婆婆最為可憐,其他人都在咀嚼麵包時,婆婆被孫女掐了一下並扇了一耳光,什麼東西也沒拿給她。他們占了太多的空間,以至於有時宋先生找不到位子。
宋先生和宋夫人都是很和善的人,他們從不抱怨任何事情,有時他們特意不坐在長凳上,而是蜷在小凳子的角落裡。雖然他們才是主人,但他們讓客人享有最好的座位。
林如斯
當我們聽到爆炸聲時,我們正身處宋家的防空洞裡。炸彈落得太近了,太近了,那是令人窒息的幾秒鐘,山洞裡的人都驚呆了,有一種想出去看看的衝動,但老人們勸大家還是等一等。我們不耐煩地聽到嗡嗡聲變得聽不見,防空洞的門猛地一下被打開了。那是誰的房子?火?在哪裡?多大?有多少間?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所有人都不再冷靜,心懸吊吊的。山洞劇烈搖晃,但山洞內部還是很正常的。我隨之也出去了,是的,北碚被轟炸了,我心中有了訴諸暴力的念頭。四周都是一片塵土,附近的農舍著火了,一團黑色的濃煙在城鎮中心升起。我們的房子還屹立在那裡,上面蒙上了一層灰塵。楊太太家附近有個炸彈坑!有的人衝下去查看損壞情況,其他人仍然站著。我皺著眉頭看著這片景象,我們的家很安全,但是……
附近的斜坡下,一位老人正在著火的房子裡進進出出,從容地搬出被褥、桌子和凳子,仿佛沒有著火,他也沒有滅火。為什麼?他頻繁進出房子,我們已經不耐煩了,但他始終在移動。這次爆炸的範圍更大,遠處是另一場火災,江蘇醫院的方向也升起了濃煙。我很痛苦,情緒激動,四肢都在發抖。我衝進洞內把外面的情景告訴媽媽,沒有警報解除的信號發出,我們不能下去。現在所有人心裡都缺了一塊什麼東西,充滿了空虛。宋家安然無恙,而楊太太的家卻遭到嚴重破壞。在田野的斜坡下大約 100 英尺處有一個更大的炸彈坑,泥漿因含硫而呈黃色。那是一枚燃燒彈,但沒有什麼東西可供燃燒。老人還在進進出出,看都不看一眼火。鎮上那團黑色的煙柱變寬變長了,四周彌漫著痛苦的氣氛,我看到洞內的人說話和評論很痛苦,看到北碚很痛苦,當我再次轉身看著老人時,火已經神秘地熄滅了。現在他只是在抽煙!屋裡有人幫忙滅火嗎?小屋的另一半還完好無損!
過了許久,警報解除的信號才傳來,我們都趕緊衝下去,今天完全變樣了。一個電報局的人走過來,笑著說他的被褥被燒毀了,因為他試圖用被褥來滅火,一切都完好無損,除了被褥上的燒洞。
我們回到家裡,所有的鎖和釘子都抖了出來,一扇門倒塌了。我們擔心因為頭痛而沒有進入避難場所的傅嫂。她為她的恐懼瘋狂大笑,她當時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在最後一分鐘躲進一張桌子底下。許多玻璃被震碎了,漫天都是灰塵,我們的床鋪上也蓋上了一層灰塵。
客廳的天花板部分坍塌,屋頂的瓦片也滑落了下來,我們驚訝地看著鎖被抖出來的形狀。
一些人在街上奔跑,周圍所有人都可以聽到清掃碎玻璃的聲音。我無法保持平日的冷靜, 沒有人可以。我過於擔心外面,坐不住了,決定走上斜坡,只看到火勢越來越大。隨後廚師準備了晚飯,我們照常吃飯,然後很早就休息了。
現在我無事可做,我很想睡覺,但我躺在床上,覺得我還能躺在這只是偶然。我睡不著,那是情緒緊張,那是內心的空虛。或許我的腦海中缺少了一些東西,那裡現在只充滿了悸動的憤慨。我們家附近的馬路,平時很安靜,現在卻有嘈雜的腳步聲,東方的天空燃起了火光。火,毀滅!世上有生有死,有悲有喜。我希望這些錯誤只由一個人造成,而這一切都可以以他的生命為代價結束。
我可以將所發生的事情視為純粹的物理事件。眼睛看到的火,耳朵聽到的腳步聲,灰塵和用手感覺到的碎玻璃,一切都是那麼清晰和直接。某個日本人轉動了一個開關,一顆炸彈從空中落下,當它擊中一所房子時就爆炸了,變成了無數小的彈片,彈片上沾滿了硫磺,碰到什麼東西,便燃燒什麼東西。繼而引發生了火災,那場大火燒毀了一所房子,房子沒了,一家人沒有地方睡覺,整件事件就這麼簡單。但我希望是更複雜的事情導致這種情緒緊張,簡單只會讓我害怕。那個炎熱的夏夜裡,沒有微風從窗戶吹進來,蚊帳絲毫沒動。裡裡外外都是炎熱的,我進入了無熱無寒、無是非、無你我的睡眠。
當我早上醒來時,我知道我昨晚情緒激動。我記得轟炸是事實,而不是一杯讓我喝醉的酒。我還沒辦法繼續我的學業,我想先忘記我的感受。
據說整個市場連同周圍擁擠的房屋一起被燒毀,岸邊只剩下一排房子,其餘的都被毀了。 人們整晚都在與大火搏鬥,但木屋燒得太快了。整個晚上,受災的人們不停搬到了鄉下。
今天是晴朗的一天,空襲再次來臨,接下來的五天每天都有空襲。第二天下午,就在一次空襲之後,我們去了鎮上。鄉間小路上,人人都一臉焦急,捂著鼻子。我們很疑惑,但當我們走進鎮上之後,瞬間恍然大悟。眾人頓時臉色一變,捂住了他們的的鼻子。這裡是什麼模樣?每個人都在清理街道,我們走進一家書店。為什麼要捏鼻子?搬運屍體!我回答自己,現在我已經聞到那個男人了。我聽到四個男人背著擔子走近的聲音,店主的眼睛,因情緒激動而變得緊繃。一時衝動,莫名其妙地,我竟轉身到街上看了看。瞥一眼就夠了,我轉過頭去,用手捂著鼻子。我必須堅持某些東西,然後我看到了周圍所有的面孔, 他們都表達了同情和悲傷。所有人都像害怕怪物的孩子,一個他們恐懼,不敢去想像的怪物,威脅著他們所有的一切的怪物。
死亡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怪物。沉重的跺腳聲遠去,從商店裡走出來的男男女女擠滿了剛發生過可怕事件的街道。我們都可能成為那個害怕的東西的其中一員,大家都在說:「可憐!可憐!」
可憐。我們同情被轟炸的他;我們同情他,他的生命被奪走了;我們同情他,憎惡施暴的惡人。他曾是我們中的一員——任何人都是。他一定是待在了鎮上,他沒有家人。在這裡,他將被帶走、埋葬,並被銘記為轟炸的受害者。他是老人、店主還是農民?我只看到他的肺和腸子已經被陽光曬成了紫色,他微微在墊子裡滾動。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壞人,一個雄心勃勃的人還是一個狂妄自負的人?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必須知道,因為我們都知道他曾經是一個人,他的固執觀點是無關緊要的,我們不必知道。周圍所有幸存的人都和我有同樣的感覺,生命溫暖而健康。我們沿著街走,每個人都沉默了,無需多言,只能任由自己心中那奇異的念頭因沸騰而煙消雲散。我們不得不等待,因為這樣的念頭充斥著內心。鎮上的每個人都看到了他,保持對死亡這個存在的一種奇怪看法,繼續他們的工作。
到了街角,我們突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爲什麽,所有東西都消失了,就像那場大火一樣!一切都被夷為平地。一定有一百所房子被燒毀,燃燒,化作我們看到的那團黑煙,消失在雲端。我們低頭看著腳邊夾雜著玻璃碎片和垃圾的被燒過的磚頭,發現它們竟散佈了數百英尺長。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在我用手指指向的那塊空曠的地方,曾有一家商店,我們在那買了幾張凳子。在現在鳥兒可以飛過的上層空間裡,有一個二樓,本來是最擁擠的地方,人們睡在上面。但是現在人們怎麼可能睡在那個空間裡呢?似乎我們的視線突然快過了常人,通常人們會生活一百年才可以看到這些景象,牆壁的小塊坍塌,房梁逐漸腐爛,以至於作爲親歷人的他們幾乎感受不到變化。而現在就像一個被關了三十年的人,出獄踏入了另一個世界,看到他的兒子們已經長出了鬍鬚。這太突然了,太激烈了,我們無法接受。孩子們在廢墟中摸索著尋找可以保存的有價值的東西,一些人在曾經是他們家的廢墟上搭起了墊棚。每個人都停下來看著,因為這難以置信。年輕人和老年人都停下來,持有同樣的感受。牆上貼著一張告示,要求所有無家可歸的人到江對面的復旦大學,那裡他們可以找到住所和食物。這是新生活的標誌,是廢墟中的希望。
廢墟總是讓人感到生命、財富和野心的徒勞,因為廢墟象徵著歲月的推移。廢墟是自然惡化的過程,因此總是令人觸動。但那一刻我們並沒有想到這一點,我們想到了所有無家可歸的人,我們的同胞。我們離開,漫步到北碚的生活區,在此我們遇到了另一個受害者。我們急忙走進一家商店以避開他,捂住鼻子,儘管他在棺材裡。
我們買了一些東西就回家了。幸存者像往常一樣生活著,幾天後他們就會忘記死人,就像忘記綠葉中的一片枯葉,活松鼠中的一隻死松鼠一樣。在路邊,有一輛汽車被燒焦只剩下框架,有一個直徑約十二英尺的大炸彈坑,四周都染上了黃色的硫磺,場面甚至很滑稽。
佛教徒說:「當你看一個漂亮的女孩時,試著想想她只剩一副骨架的樣子。」佛教徒像深邃的時間或沒有年齡的上帝一樣有智慧,但我不在乎智慧。讓我的感官愚弄我吧,就像感官愚弄其他人一樣。我無法保持智慧,如果我現在保持智慧,我將無法生活。我看到我的指關節在動,一隻狗朝我吠叫。那個在木桶裡洗衣服的女人抬頭看著我,因為她的狗在叫。活著,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享受世間萬物並取悅我的感官。讓我只看到漂亮的女孩,而不是她身上的那副骨架,今天下午我已經看過一副骨架了,我只想看到那個漂亮的女孩。永遠沉睡,比做一個智者然後看到一個女孩時會同時看到她的骨架要好得多。
我親眼目睹了北碚從這場災難中走出來,驕傲堅強,更加惹人憐愛,因為北碚只看到了那個漂亮的姑娘;北碚已經見過骨架了,所以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只看到那個漂亮的女孩。北碚是對的,它的眼光是正確的,我應該效仿它。它應該光榮地出現,中國也一樣,經過鬥爭,它也應該光彩奪目。北碚遠不會滅亡,因為它的本質永遠不會被毀滅,因為中國的本質或精神永遠不會被毀滅。
我體內令人醺醉的液體還沒有蒸發完,對晚餐仍然沒有任何食欲。那天晚上我所看到的場景會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時間會治癒那個傷口,但會留下印記讓我們永遠記住它。
林太乙
那天早上醒來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如果那天也有空襲,那將是第十三次空襲。日本人中斷了連續十天瘋狂的轟炸和空襲,休息了五天,並通過無線電廣播說了些什麼作為藉口,有人告訴我們內容是日本人宣佈給我們一周的假期。但在第五天,他們又來了。
每天仰望天空幾乎是一種痛苦,我們必須看看這天是晴天還是雨天,但通常都很晴朗。
那是何等的痛苦,仿佛一個人不得不踩在鋒利的刀刃上,而每天從九點到五點都是這種感受。
八點時,我們會儘量不去想空襲,當空襲越來越近時,我們會變得緊張和忐忑。
我們在閱讀時常常會被打斷,然後起身去後門看看右邊懸崖上的防空洞前是否有人。然後我會變得非常緊張,不得不去坐在門廊前看著人們,我認為我是最害怕的那一個。如果我看到很多人正朝防空洞走去,我會去對我們的傭人大喊:
「去,去看看紅旗有沒有掛起來,快!」有時他會去,但有時他沒有。或者有時我們同樣害怕的女房東會去看看。我經常聽到房東的聲音在呼喚:「林太太!林太太!」這意味著空襲即將再次來臨,她曾主動提出一有消息就會通知我們。
「林太太!林太太!」
耳邊時常響起女房東尖銳的聲音,我豎起耳朵才知道原來是幻聽。
但大多數時候每天都會有一次通知,一旦我們知道將有空襲要進行,我們就會做好準備,等到第二次警報響起,然後前往防空洞。
出發的行程總是需要一波三折才會開始。有時可能會以忘記手帕或鎖門為藉口,再回去一趟房子。這是由於一種我們認為當警報解除信號響起後,我們房子可能已經被炸毀,所以總是想回去看看的直覺?我不知道。
那一天,6月24日,日本人再次轟炸了北碚。我們像往常一樣去了防空洞,敵機飛來飛去,我們坐在裡面等待。喜歡冒險的年輕人通常會出去看看情況,而他們的妻子和母親則驚恐地坐在裡面。
突然,那個時候,他們衝了進來!當我聽到爆炸聲的瞬間他們還幾乎沒有跨進門內。所有的人都擠到了洞穴的內側,沒有人出聲。
爆炸聲響個不停,我們知道敵機非常接近。黑煙從狹窄的窗戶裡冒了出來,硫磺的氣味湧入並充滿了洞穴。
然後敵機飛走了,我們隨即起身。我的身體汗流不止把衣服都幾乎打濕了。可能我們的房子已經被炸了,但我們還不知道。我不想出去看,外面太可怕了。
父親出去看了看情況,看到我們家沒有被炸毀,但附近有幾個炸彈坑。這一次轟炸比第一次靠得更近,一顆炸彈在離我們入口二十英尺的地方爆炸了。我們女房東家的門塌了下來,濃煙升起,夾雜著灰塵。
過了一會兒我也出去看了看,有七八個地方著火,但大部分炸彈都沒有命中,只是燒毀了幾棵樹。
年輕的女房東楊太太哭了出來,她的繼母年紀很大了不肯過來,於是只躲在她家後面的一個放著貴重的東西的小棚子裡。她可能死於轟炸,女房東開始想回家看看,卻被別人攔住了。
那個討厭的H太太笑了起來,她的女兒趁楊太太不在的時候指著說:「哈哈哈,她哭了。」H太太開始說話了,很高興這次空襲能為她提供八卦的素材,「哈!今天早上長凳倒下時,我就知道會發生一些事情。看那火!那是李太太家,呵呵,可憐他們,昨天剛買了新被褥。『最好不要買』,我告訴過他們,但是嘿!誰會聽?現在,我告訴你們了!」
沒有人理會她。
火焰一直在燃燒,燒個不停。城裡的消防隊已經去滅火了,但是有幾個地方的火太大了,無法撲滅。江邊的那場火特別大,那是商戶賣竹器的地方,市場就在那裡。
憤怒的黑色火焰沖天而起。我開始擔心家裡因為頭疼而拒絕來防空洞的女傭。
警報解除的信號發出,每個人都往家裡在跑。
我們家所有的釘子和鎖都被震得蹦了出來,天花板的灰泥掉了下來,玻璃也碎了,我們的女傭已經在開始打掃地板。
「我睡著了,」她說,「樓下的老木匠和其他人大喊今天飛機不飛了。然後我就聽到了聲音,我在餐桌下彎下腰,東西都碎了。」
我們在花園裡撿到了一塊彈片。與楊太太的房子相比,我們的損失算不了什麼。「我不知道要不要修理它,」她呻吟著,「我該怎麼辦?我想我應該修好它,然後再把它炸掉。」 她房間裡所有的天花板、玻璃和東西都碎了。
家附近的炸彈炸出的彈坑很大,周圍全是黃綠色的硫磺,那是一枚燃燒彈。
萬幸楊家老太太只是昏厥了過去。
第二天,我們以為市場經過那場災難性的大火,應該買不到食物了,但那個親切的地方竟然照常營業!
轟炸當晚,我聽到人們呼喊喘息,好像背著什麼很重的東西,我不敢起身看,幸好我沒有起來,那只會讓我的心因恐懼而變綠。他們是夜間從被炸的醫院抬棺材出來的人,鮮血從他們身上滴落,手電筒在黑暗中劈啪作響。
醫院遭到轟炸,那是轟炸機的目標。我們被告知北碚有三個目標,醫院、銀行和大學。
林太乙
當我們認為轟炸後的恐怖已經消散時,我們就上街查看被破壞的情況。
路上,很多人用手帕捂著鼻子,我們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他們沒有回答,只是指著大街,面無表情地搖頭。我們繼續往前走,看到有四個人都把鼻子和嘴巴擋得嚴嚴實實,他們是棺材搬運工。
我開始覺得來看街上的情況不是個好主意,但我們還是堅持了下來。當我們穿過街道時,那些熟悉的商店被毀壞了,尚存的商店也佈滿彈孔,我覺得很淒慘。
突然,人們開始拿出手帕,向路邊跑去。我回頭一看,看到有四個人抬著東西。媽媽急忙過來遞給我一條手帕,我衝進了一家新書店的後面,驚恐地閉上了眼睛,不敢呼吸。書店裡的人也拿出了手帕。一時間,街上只剩下四人的喘息和叫喊聲。
我們又出來了,我瞥了一眼那東西,只裹著一張破草席,鮮血已經把所有這些都弄濕了。 媽媽和如斯看到了受害者,說他被燒黑了,心臟、肝臟和腸子都從他的身體裡流了出來。
啊!我不想多聽不想再走,這已經夠糟糕的了。他,幾天前一定還在我們現在走的街上走著,現在卻以那個奇形怪狀死掉了。人們現在從他身邊跑開,害怕他的存在。我們都是多麼的不友善!我為他感到非常抱歉,這就是戰爭對他的影響。他一定是個好人,這個時代沒人是邪惡的。他本應享有生命,本應像其他人一樣生活,現在他的生命被剝奪了,他的身體變形了,他的朋友們拋棄了他,現在沒人要他了,這就是為什麼他死後只有一張墊子可以躺著,永遠永遠——直到什麼時候?
戰爭,炸彈,戰爭,炸彈!啊,為什麼人們必須互相爭鬥?童年在戰爭的氣氛中度過,青春被迫玩弄手槍子彈,在家鄉的戰場上早早結束生命。為什麼不能安靜地生活,與世隔絕?無憂無慮、無負擔、無煩惱地執著他的生活,因為沒有人會殺掉他,到時候就讓自然死亡帶走他?最重要的是,為什麼隔著大海的人們不能和平地生活?
我穿過街道走到江邊,那裡的一切都被燒毀了,一周前我們買椅子的地方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這聽似是不可能的,但卻實實在在發生了。現在取而代之的只有灰燼和塵土,其餘的都是空虛。江邊空蕩蕩的,擁擠的街道不見了,玩耍的孩子不見了,剩下幾位老太太,正在收拾曾經是她們家的東西。一些男孩正在撿彈片,每斤能賣八毛錢,日本人顯然忘記了這一點。三天前的火的溫度還在,整個江邊都被燒毀,它席捲了街道,停在了某家商店。燒毀的杆子、灰燼、碎磚、碎罐子,散落在地上。老太太邊撿東西邊流了下眼淚, 他們活生生地看到他們的家園被毀,他們擁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所有的街道似乎都被泥土和死亡所掩埋,我們仿佛生活在一個鬼城裡,我感到我踩過的土地已經被死者踩過,這個地方是為死者準備的。
北碚失去了它的平靜和甜美,只剩下一具強壯又憔悴的骨架。人們現在全都緊張起來,憤怒地做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人們用「很高興看到你今天還在這裡。」或「我在這裡,還活著!」互相打招呼。
不過人們已經在計畫建造新房了,我看到一位老太太在地板上鋪了一塊藍布,已經開始賣她的東西,肥皂、香煙和牙刷。
轟炸後的第二天,日本人又來了,丟下幾張小紙條告訴我們不要再反抗了,重慶就要被轟炸成碎片了。他們本來打算讓傳單在轟炸後發揮作用,但炸彈只會讓我們討厭它們,厭惡它們,一張小小的傳單怎能觸動我們的心?我們笑著把傳單扔掉了。炸彈無法摧毀我們繼續戰鬥的決心。小小的幾段愚蠢句子怎麼可能做到呢?日本人絕望了,我們沒有。
林如斯
我們去避難所,日復一日,在同一個防空洞裡遇到同樣的人,走同樣的捷徑,說了同樣的話。每天都是一樣的。有兩種類型的人,「鄉下」組和「避難所」組,鄉下組總是走很遠的路去鄉村,更愉快地打發時間,但他們回來時已經筋疲力盡了。「避難所」組去防空洞睡覺,然後出來做生意。我們從「鄉下」組切換到「避難所」組,因為鄉下的傷亡人數太多了。
在防空洞裡的前幾個小時還好,但時間越久越無聊。我們只在空襲時間感到無聊,並將其歸咎於日本飛機,空襲者不來時我們從不感到無聊。那時,空襲發生時,時間似乎很寶貴,我們將必須做的事情壓縮到我們僅有的一點時間內。
也許是最近才從國外回來,我甚至開始喜歡上空襲。我不是對戰爭歇斯底里的人,也不是一個樂於看到人們被殺戮的人,聽到在遙遠的重慶炸彈爆炸的聲音是最痛苦的。聲音很小很遠,但似乎暗示著悲傷和沉重。就像心跳一樣,在沉重的寂靜中只有幾聲砰砰的響動。 在遠處聽到它比在我們頭頂上聽到更痛苦。
正是空襲讓我忘記了富人、窮人以及我周圍人的過錯,空襲讓我覺得自己是真正的中國公民。正是空襲讓我感受到了戰爭的脈搏,正是空襲讓我認為每個人,即使是最糟糕的人,都應該活下去,正是空襲讓我珍惜了這一生。我喜歡看到一群人對某事有真實而普遍的感覺,我一直想看一場為退伍軍人歡呼的遊行,我喜歡洞察到觸動每一個人心靈的東西,這種東西在空襲期間常常都有。
當轟炸機從我們的頭頂飛過,我坐在其他人中間,雙手捂著耳朵在黑暗中靜待著隨時能聽到爆炸聲,得知所有其他中國人都和我在一起時,我感到激動和高興。當我看到每個人都在各自位置上,老婦人喃喃自語,嬰兒安安靜靜時,躲在岩石下並不丟人,這是光榮的。在那黑暗中,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盞燈。我非常感激和高興,我希望從來沒有空襲,但在空襲期間,我很感激這次經歷。任何事改變不了我的念頭,這對我來說是私人的,也許是無法理解的。我並不害怕,因為我信賴我頭頂的那塊岩石,儘管它現在看起來並不那麼可靠。我的眼睛緊緊閉著,上面嗡嗡作響,一切似乎都是可能的。在正常的生活中可以愛自己的鄰居嗎?但在那架轟炸機下,鄰居也是一個優秀而出色的人。我無法判斷善惡,就像我閉著眼睛無法判斷我是獨自一人還是與人群在山洞裡一樣,但我知道有一些微妙的東西存在。真的是這樣嗎?我不知道。那一刻我只有快樂沒有悲傷,只有感恩沒有忘恩負義。
空襲結束後,我睜開雙開,看到留著鬍子的醫生松了一口氣,老婦人在念阿彌陀佛。那些都是痛苦的臉龐,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很痛苦,除了一些似乎對所發生的事情無動於衷的年輕面孔,他們似乎在展望未來。我為自己感到羞恥,然而,那種奇怪的快樂每次都會找上我!不,我沒有受苦。
我最快樂的時刻之一就是從防空洞出來,看到每個人都從防空洞裡出來。防空洞位於懸崖下的山脊上,堅固而安全。通往其他防空洞的泥路很多,都是狹窄陡峭的。當警報解除的信號響起時,老少歡呼聲響起,所有人都衝了下來。每個人都累了,但走下臺階似乎能幫助他們恢復活力。有些跳過泥坑,其他人飛奔而下,連老太婆都想快點,雖然她的小腳不允許。這些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快樂——簡單的快樂,但每個人都享受它。有人喊道:「在防空洞裡好好休息一下,嗯?」……「快點,我要開店了。」……「嘿!我希望我的橘子還在,我逃命的時候忘了它們!」老嫗高興道:「呵呵,日本鬼子安安靜靜地離開了,今天不炸了。」……「別這麼說,說不定明天你的床上就會掉一顆炸彈!」每個人都笑了起來。每個人都很樂觀,即使是懷疑論者也在洞穴中沉思數小時後感到高興。「早點來我家,六點怎麼樣?爸爸的生日聚會還是不錯的,早點來吧,說不定會有夜襲!」 ……「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取消聚會?可是你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別擔心我,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麵條放到開水裡,今天早上切菜很早!別擔心,來吧!」
每個人都走了,消失在自己的小房子裡。做家務很有趣,賣東西很有趣,木工很有趣。在長時間的監禁之後,生活本身就很有趣。木板幾乎是有節奏地被取下來,編織籃子成了一種放鬆。一切都顯得新鮮、乾淨、令人嚮往。受威脅的生活更有吸引力,就像別人花園裡的玫瑰。我們不想要求更多,只要能讓我們生活在和平中就足矣,因為和平本身似乎就是一種奢侈。
即使沒有和平,也可以做很多事,也已經做到了很多事!當我們回顧那些平靜日子的生活時,想知道那時是多麼揮霍,多麼失敗!當和平來臨的時候,我們決心過一種充滿活力的生活,而不是那種草率的生活。與此同時,我們像過去三年那樣生活。
大笑,說話,工作,甚至沉思都很有趣。這些並不是達到其他目的的手段,它們變成了生活本身,我們一直把生活誤認為是某種高尚而無形的東西。
我喜歡在黃昏時看到周圍房子的燈亮起,它們被一一點亮,忽在東方,忽在南方。就像在數天上的星星一樣,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會出現在哪裡,常常讓人不知所措。就在周圍漆黑一片時,一切都被點亮,在黑暗中閃爍和移動。所以在黑暗中的是溫暖而不是寒冷,就像在天空上一樣。一切都是樸實的和人性的,我覺得很舒服。
在空襲之後的那些晚上,有一種糅合遐想、感恩和蒼白悲傷的特殊情緒。就像大教堂裡的氣氛,只是更加模糊和飄浮。它像霧,又不同於霧。
沒有疾病,沒有災難,沒有傷害,沒有真正的痛苦觸動我們,但它們無處不在。我一直是一個享有特權的孩子,即使在這裡我也享有特權,我不必像我們周圍的男人和女人那樣擔心,儘管他們的痛苦經常像那幾個夜晚一樣滲透到我的生命中。到處都是故事,戰爭故事和超越故事本身的故事。所有這些故事都圍繞著我,關於孤獨,關於哀悼,關於可憐的勇氣。因為在晚上,記憶最生動地湧現了。白天有工作,晚上有睡眠,兩者之間有回憶。正是這些記憶讓戰爭變得如此痛苦、如此可怕,因為痛苦的不僅僅是兒子在戰爭中喪生這個事實,而且是關於兒子、關於他死亡的記憶一直折磨著他的母親。一個又一個晚上,那個傷口會疼,一個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看著窗外,傷口比平時更痛,她咽下眼淚,咬著嘴唇;她接受了現實,可這份勇氣更令人可憐!她羡慕鄰居家的餐桌周圍有孩子。有那麼一秒鐘,她對幸運和羡慕產生了怨恨。但情緒沒有持續下去,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悲傷有多大,不希望別人也如此。
然而會有更多的轟炸,更多的死亡,更多的回憶!每次轟炸之後,都會有一個像她一樣的人出現。
儘管炸彈對任何人都沒有偏見,但它們無意識地對窮人提出了更多要求。有時,燒毀的棚屋對房主來說比被炸毀的磚房更有價值。甚至火災也會利用窮人,一棟磚房慢慢著火,而棚屋裡的一根火柴就會摧毀整個結構。被炸的房子對窮人來說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這對他們來說比宮殿對國王的重要性大得多,因為衣食住行的問題永遠不會使國王煩惱。對於窮人來說,卻可能意味著饑餓、寒冷和無家可歸……但我不應該太悲觀,因為他們會從救濟委員會那裡找到臨時住所和食物,並獲得補助來重建家庭或做小生意。天無絕人之路!
然而,周圍的一切都是苦難和勇氣,在沉默中承受。只有順應上天的方式,才能從這種苦難和勇氣中取得勝利。
所有這些給予我的特權只是作為一種激勵,讓我去幫助、參與、進入人民並與他們打成一片。這樣做我應該得到快樂,這是我想做的。刷牆刷天花板時,我會是最幸福的女孩。
生活在北碚,會增加對祖國的熱愛。來自香港的人說這裡令人失望,如果他們不想來,為什麼要勸阻別人?「啊!啊!你會因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們和重慶滿大街的老鼠而深感失望!」一個人會對破衣爛衫或老鼠失望嗎?眼光有多差的人才覺得老鼠都會把他們吃掉?是那些期待重慶出現烏托邦的人!只有烏托邦人會對老鼠感到失望。他們只會空講閒話,但我們應該怎樣去評論和談及那些實際進行著工作的人們?我討厭自己也是其中一員。真正會過生活的人比那些描述它的人過著更充實的生活。
沒錯,這裡每個人都鼓舞了另一個人的工作,相互鼓勵,這是一種愛國的熱潮,不是戰爭的熱潮。熱潮使人狂熱地工作並為此感到高興。也許這是最好的生活,生活被剝光了所有的殘酷而變得美麗,誠實地生活,沒有虛假的幻想,沒有玫瑰色的光。但我絕不是暗示「戰爭萬歲!」我只是想指出這場戰爭壞處之外的些許好處。只有在這裡,回到美國,我才有閒暇時間思考和沉思過去的事件。我在那裡生活時太忙了。
林太乙
隨著北碚第二次轟炸後的緊張局勢加劇,時間似乎過得很快。每天在防空洞裡精疲力竭後剩下的能量,根本不夠用。父親沒辦法天天閒著坐等鐵鳥下鐵蛋,我們決定去尋找一個不需要費心躲進防空洞的地方,這意味著這個地方必須很偏遠,以至於日本人不會來轟炸它。北碚是飛機去重慶必須經過的十字路口,飛機每次都經過北碚。
在第二次轟炸之後,北碚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樸素。除了平淡的生活,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北碚當然沒有現代化的設施: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除了少數街道),沒有汽油,街上沒車,沒有外國化妝品——沒有人需要,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中國景象。但有時我們確實想要一點安慰,例如一杯普通的咖啡。一罐外國品牌的麥斯威爾咖啡,因為根本沒有中國品牌的咖啡,花了我們22元,我猜全鎮一共只有四五罐。如果邀請人們共進晚餐,咖啡被認為是可以提供給任何人的最高特色菜。如果是加了奶油的咖啡,那算得上國王待遇了。事實上,我們很少嘗到那種味道,奶油也只有劣質牛奶製成的。因此,我們放棄了在西方視為理所當然的所有奢侈品,享受簡單。
有一次,新開了一家叫榛木的餐廳,店主知道有顧客需要外國的東西,專門做這些餐品,包括冰淇淋和咖啡,那裡有我們很久沒見過的刀叉。他們安排了通電,因為只有少數行政總部有電。我們不得不在外面等,因為室內太黑了,電來的時候已經八點了,每個人都發出了極大的吼聲!髒兮兮的收銀員,穿著內衣,跳起來鼓掌。最後燈光會在夜深之後逐漸褪去,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至於水源,要麼挖一口井,要麼讓人從江裡挑水。我們自己製作了篩檢程序,由兩層沙子、棕櫚組織、鵝卵石、木炭五層組成,將它們放入水罐中,並用一根在底部切開一個洞的竹子在底部作為管子。
我們的房子是鎮上最新的,內置一個浴缸。我們洗澡的時候,我們的女傭不得不從水缸裡挑水,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外國風格的浴缸,於是常常笑。其他人只是使用足夠大的能讓自己能塞進去木桶作爲洗澡的容器,並將水四處濺到地板上。
電影當然也是看不到的,但每天晚上都有歌劇,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戲劇或兩者兼而有之。 他們在晚上演出,因為我們想第二天早起以便在空襲警報響起之前做更多的工作,我們會在七八點就睡覺,所以從來沒有去看過演出。
「有時間就睡覺」是經常聽到的口號。在明月高照的夜晚,我們必須早點睡覺,如果我們不這樣做,飛機也許會在午夜到達,那樣我們就完全沒有時間睡覺了。舊曆每月八號到二十四號的晚上,我們都要準備好東西,每次睡覺前都要把鞋子、襪子和衣服放在床邊的同一個地方,一旦有夜襲,我們會知道東西都放在哪裡。我們每個人的床邊都有一個手電筒,手電筒在當時非常重要,人人都有,我們總是隨身攜帶,如果有警報,我們需要在防空洞裡使用它們,而在晚上,它們則會為人們指明道路,畢竟有些地方沒有路燈,街上的植物油燈也很昏暗。
有的北碚商店也自己做洋餅乾,「洋」就是不鹹的意思,中國的食物不是鹹的就是黏的。不管怎樣命名,它們實際只是一些普通的餅乾,但如果我們想吃它們,必須得六點起床,因為它們的需求量很大。有些是用雞蛋做的,有些沒有用,很少用牛奶。(我們從沒聽說過北碚有黃油。)有時餅乾從我們的中心城市,重慶運來。當空襲摧毀了重慶的工廠後,我們好幾天都沒有麵包和餅乾。麵包店會在外面貼一張紙條,說:「重慶麵粉廠被炸了,過兩天才有貨。」儘管品質很差,但它們的味道確實很好,這些是我們唯一擁有或可以獲得的美味。不用說,麵包就是麵包,蛋糕也有點像麵包,裡面沒有添加奶油什麼的,除了形狀幾乎沒有其他區別。有次到了溫泉,我們看到一個牌子面寫著外國蛋糕,立馬進去了,那次沒有讓我們失望,因為蛋糕上塗了一點奶油,嘗起來像天上的佳餚!至於飲品,除了茶,我們還喝了甘蔗汁。
我們並沒有錯過這些東西,隨著人們習慣了外來事物,它們變得必不可少。
在北碚街上購物是最精彩的,我們不得不討價還價,買橘子時我們必須詢問價格。當小販坐在人行道上並把他們出售的貨物放在人行道上時,就會吸引人們聚在一起圍觀。
「呵呵呵!夫人!您不知道這些橘子都是鄉下現摘的。我賣一個五毛錢,您是熟客,只收你四毛五!」
「胡說八道!這麼小的橘子,三毛錢一個我就要了!」媽媽會這樣回答。
「不行不行不行!」
我們就不得不假裝走了,然後每次都能聽到賣家大喊:
「好吧,三毛五,不能再少一分錢了!」街上的人會喊:「哎,別買他的!這麼小的爛橘子一個賣三毛五,這個瞎眼的小販,一看就認不出大顧客!」夏天的橘子很貴,因為都是從去年冬天儲存起來的。每個人都在笑,我們竟以第一次提到的一半價格買到了橘子。爸爸從來不想討價還價,連謊都不會撒,總覺得媽媽對小販太狠了,但最真實的小販一不留神就會騙你,把五塊錢就能買到的東西說成是十塊。
林太乙
四川的老鼠真的很可怕,到處都是,如果有一隻在你接待客人的時候闖進房間,這並不丟人,因為很少有老鼠不進來的時候。我非常害怕貓,由於貓很難買到,所以我家沒有養貓。但不管怎麼說,老鼠到處都是,你真的光數就可以數到頭暈目眩。它們大約有半尺長,還不計那超過六寸長的尾巴。最大的問題是,它們不怕人。
我們的新房子也有老鼠,父親想要堵住壁爐,但無濟於事,它們仍然會從窗戶和門縫裡鑽進來,你真的無法完全擺脫它們。一天晚上,感覺已經到了蚊子比人還頑強的季節,我把自己藏在蚊帳裡,然後聽到了幾聲跳動。我以為是有小偷,所以不敢打草驚蛇地去看,然後一些跳動聲傳進我的房間,我終於知道原來是老鼠。它們直接跳到我的椅子上,跳到我的桌子上,「砰」的一聲打開了一個罐子的蓋子,大約有四五隻,我開始覺得蚊子也不是那麼糟糕,因為我在身上套了一層蚊帳,而這個蚊帳至少讓我與蚊子隔離開來。之後老鼠鑽進了裝有我象棋的罐子裡,每只老鼠拿出一個棋子,各自跳到椅子上和地板上,各自滾著象棋棋子跑出我的房間,各自又從壁爐裡跑進來拿更多的象棋棋子。他們非常有組織,所以我可以數出被拿走的象棋有11個。老鼠,老鼠,老鼠!但我並不十分害怕它們。
「噓!噓!噓!」我哭了,老鼠們根本沒有理會我,而是繼續前進。我發現手電筒也壞了,除了我自己,我沒有什麼可以嚇唬它們的東西,可我又不敢站起來把它們嚇跑。
所以我讓他們跑了,而我一直在擔心象棋的問題。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我的11個象棋棋子不見了,我知道它們在哪裡,由於小偷們是不正派的老鼠,它們沒有煞費苦心地去關上我的罐子蓋隱瞞惡行。
還有一天晚上,我被一聲巨響吵醒了,我以為是有木匠瘋了在這個時候鋸木頭,後來我才發現是老鼠在啃東西。
我們經常在報紙上讀到:「最近重慶遭受轟炸後,炸彈炸死了許多老鼠,並在一個地區集中清理了它們,沒有人受傷。」
所以我開始認為,日本人不僅想通過轟炸我們來贏得我們的愛戴,而且還非常努力地幫助我們殺死老鼠!
一個多月來,我的象棋一直不完整,直到在一個特殊場合它們又出來了。那是日機第三次轟炸北碚的時候,也就是我們的房子被炸毀的時候,屋頂自然也掉下來了,這意味著老鼠的老巢被毀了,我的象棋也全部掉下來了,所有的11個象棋棋子,都在那裡。我抬頭看了看已經消失的屋頂,不禁感歎。就在我們把老鼠養在屋頂上的時候,日本人在天花板上開了個洞,讓老鼠掉下來了,這一次,日本人又把老鼠的家給毀了!我覺得日本人很奇怪,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為了老鼠還是人。
林太乙
我們在縉雲山的一座山峰上,找到了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可以遠離轟炸。那是一座荒山,山上有一座寺廟。離寺廟半小時的路程,有一座荒廢的寺院,現在作為客人的房間。但這個地方非常荒涼,人們只有在夏天才會去那裡,冬天的時候人很少,不太好也不太安全。有幾個從村裡逃出來的家庭來到那裡居住。我們把那兒稱作廟子。
作家王向辰[18]先生和他的妻子也在這,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
這裡總共有三棟樓,我們住在最大的一棟樓的兩個房間裡,樓下是走廊,左右兩邊有房間,樓上是門廊,中間是房間。寺廟在中央,有幾個佛教徒整天在那裡念叨「哦,觀音菩薩」。這裡有一個足夠大的廚房可供好幾個家庭做飯,每個家庭都有一個單獨的爐子。
我們認為這個地方很合適,於是搬到了這裡,也幾乎是回到了生活的起點,那裡沒有任何閒置的生活用品。只有幾張椅子、桌子、床和爐子,這些都是必要的東西。我們穿著藍布旗袍,這在北碚人看來似乎裁得太精緻了,直到旗袍真的髒到明顯看得到有污漬,我們才會洗它們,因為根本沒有必要換衣服進行炫耀。
即使是隱藏在原始環境中的這個地方,飛機也闖入了我們的生活。誠然,他們並非每次都經過這裡。通常,當寺廟裡的男孩敲著鑼過來告訴我們有空襲時,我們就下樓。只會有一次警報,我們一般要吃完飯,然後到最茂密的竹林裡去。
如果我們願意的話仍然可以閱讀,或者在樹林裡做任何我們想做的事情,但是當飛機在你頭上呼嘯而過但你頭頂上什麼都沒有的時候,這種感覺並不好。
在那裡,我們看到了最多次我國空軍的雄姿。經常有飛機圍著我們轉,等待「迎接」——正如我們所說的,敵機們。由於我們的飛機數量較少,它們必須飛得很高,當轟炸機來臨時,它們會俯衝下來,向轟炸機射擊,然後再俯衝到在敵機下方的更低位置,突然又呼嘯而起,向飛機的腹部射擊,因為沒有機槍可以向下方射擊。我們的飛機總是以一敵二十七或三十六,每次都能打下一兩架,從未失手。這是一個奇跡,我們從未聽到自己的飛機被擊落。
有一次在北碚,有一架中國飛機在一次空襲中擊落了五架日本飛機,飛行員非常高興,空襲結束後又來到北碚,滿意地為北碚人民在天上翻筋斗。
空襲的一切都讓人好奇,日本人曾經習慣夜間來襲擊,他們害怕我們的空軍,不敢在白天來。人們和報紙開始嘲笑他們,並激將他們在白天來。所以今年他們開始了白天的空襲,他們從來沒有帶著完整的機隊返航過,每天他們都會損失一到七架飛機。我聽說在漢口,有一次我軍在一天內擊落了21架飛機,那年夏天鬼子們完全停止了空襲,他們突然慫了。
在空襲中,是這些中國空軍給了我們勇氣。他們使我們的決心更加堅定,也使我們得到安慰。我們能感到他們在為下面的我們而戰,並且總是在那裡幫助我們以防萬一發生任何事情。我們仰望著我們的飛機尋求幫助,而他們每次都會給予我們幫助。我們幾乎把整個生命都託付給了他們。
我聽說,飛行員都是大學生。迅速地飛起來,又迅速地俯衝下去,機艙內會忽冷忽熱,這是一項極其艱苦的工作。他們必須一直穿著毛皮大衣,因為如果有空襲,他們就必須得跳進飛機裡起飛。每當發生空襲時,所有飛機都會升空,否則日本人會轟炸它們,在空中更安全。
人們問他們最難忍受的事情是什麼,他們說是突然靠近地面,然後又飛起來,這樣他們會出汗,汗水就像蠕蟲和螞蟻一樣爬在身上。
有一次在竹林裡,我們聽到了飛機飛行的聲音和上面的混鬥聲,然後我們聽到一架飛機墜落到地面,起火了。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多麼振奮人心的事啊! 在空襲的日子裡,當我們聽到或看到一架日本飛機被擊中並墜毀時,那是最大的快樂。
在空襲的緊張氣氛下,一切都被壓制了,知道一些殘忍的轟炸機被擊落總是那麼開心。 啊,中國空軍的勇敢!我哪有辦法用墨水和鋼筆來形容呢?
那時我們相當安定,住在一個荒蕪的山峰上,在空曠的樹林中尋找安全之所。當飛機飛過時,山裡有一種奇怪的溫暖。我覺得我們這幾戶隱藏在茂密竹林中的人家是非常幸運的。
豹子會在夜間咆哮,但豹子比炸彈更安心。
王先生的妻子即將生孩子,王先生平日要下山去北碚上班,週末他總會上山。當他上來時,我們的傭人青山經常跟著他,帶著鴨子、雞、大米和吃的東西,為我們提供一周的食物。有時,和我們一起在山上的廚師,在趕集日會自己下山去買東西。
王先生是個樂觀主義者。他很快樂,從不介意空襲,發生任何事情他都是最開心的。
「哈,讓鬼子來轟炸我們吧,」他一如既往地說道,「如果他們扔下五顆炸彈,那麽全部都會失手,落到江裡,魚兒就會跳起來,我們的漁民就不用抓魚了。如果他們投下十顆炸彈,才會擊中一棟房子,那就是我們的收穫。然後我們把這十顆炸彈的彈片撿起來,以八毛錢一斤的價格出售,還有什麼比這更便宜的呢?」每個週末我們都會期待著他帶來的消息。
「有什麼新消息」 我們會問他。
「確實有大新聞!我們昨天擊落了七架飛機!我們奪回了一座城市,殺死了許多的日本人!」
一天,他在防空警報響起的時候上山,當他在竹林裡發現我們和他的妻子時,他喊道:
「嗯嗯!別怕,今天敵機不會來,我一上來就聽到我們的飛機嗡嗡嗡嗡的!不要問我有多少架,直接問多少批!」
「所以幾百架?」我問。
「我真的說不上來,特別多,一直在發出嗡嗡嗡嗡的聲音!你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我沒有看到它們,但我聽到了它們。」
如果他誇張一點,或者更誇張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聽他說話讓我們很高興。第二天,我們在報紙上看到有五架飛機被擊落。
他揮動手杖,扶起了黑框眼鏡。
「我不是唯一一個對這一切如此熱衷的人,」他總是在對某件事情稍加誇張後說,「整個國家都為這一切而瘋狂!我們都恨日本人,我們都為對方在工作!」這就是王先生。他的妻子是一名護士,有些人初見時並不漂亮,但卻一天比一天漂亮;有些人初見時非常漂亮,但最後卻長到讓你覺得他們很醜。王夫人屬於前者。
因為我們在山上,比北碚城區高得多,所以每天早上都會仰望天空看看是否今天是個晴天。由於我們起得早,通常雲層還沒有從北碚升起,仍然覆蓋著北碚,使北碚人看起來會是個陰天。當我們站在高處時,我們可以看到籠罩北碚的雲層只是一層薄薄的煙,而今天實際將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我知道下面的人希望這是一個陰天,但他們的希望是徒勞的,他們不知道實際情況。在高山上,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對北碚和北碚的人民負有責任。我覺得,我知道今天會是什麼樣的一天,我應該到北碚去,在街上大喊:「走,走,躲到某個地方去,離開,因為今天會有另一次空襲!」
北碚實際上只是一個非常小的村莊,儘管它有文化中心的美名。北碚的人民非常淳樸,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錯事,為什麼會被要求遭遇和忍受空襲?為什麼敵機會在那裡?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對這一切負有責任,相當愚蠢。這不是日本人的問題,也不是炸彈的問題,這只是一種愚蠢的感覺。也許這是一種我們正在抗爭的命運。我希望能把北碚的人們叫到山上來,以避免被轟炸。但如果他們都來了,這裡便會被轟炸。住在這裡是一種特權,不受炸彈的影響,我沒有權利比別人更多地擁有這種特權。我應該下到人民中去,忍受每個中國人應該忍受的東西。但是,即使是生活在內陸地區也是一種特權;生活在中國這個戰爭中的國家,擁有人們很少有的偉大的民族意識,是如此的難得。我感到我生活在高處,我肩上的擔子很重,我不知道它是什麼,也不知道它為什麼在那裡,但它就在那裡,而且應該在那裡。我既無權拋棄這種感覺,也無權漠視它。它很重要,即使我不知道它是什麼。
後來我發現,這是因為我和我的人民在一起,在戰爭中,我知道我在幫忙把日本人趕出我們的土地。在晚上,在柔和的月光下,幫助中國的方式就是低頭希望第二天能下雨,讓北碚生活在和平之中。我覺得自己要對天氣負責。如果是適合空襲的天氣,我感到很痛苦,因為不應該有空襲。天氣晴朗不是我的錯,但我愚蠢地接受了這一責任,而我卻無法統治或控制它。這給這一天增添了一點悲傷,但在中國能感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真是太好了。我們每天都把事情看成是理所當然的;只要你住的地方有和平,我們就不認為和平是珍貴的。但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和平的價值……要珍惜每一刻的和平,並對它心存感激。即使只是一個雨天,在連續數日晴朗的空襲日之間只有一個,也是好的,我們希望有這樣的雨天。看著北碚的人走向防空洞,老太太和小嬰兒,進進出出,排隊行到防空洞前,他們不應該……不,他們應該生活在和平之中!街上的老太太們,我經常認為她們把痛苦和困難視為理所當然,把安全和幸福視為額外的東西,她們不應該採取這種態度。哦,這些人是那麼的善良,那麼的好,他們生活得很簡單。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大自然或上帝!這些人把生活中的悲傷當作自己的命運,他們應該得到幸福。現在他們已經習慣了,以至於他們不再知道那是悲傷。他們只是接受,從不問為什麼。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他們都有責任。
但總有一天,他們也會知道幸福和安全,屆時鞭炮最響亮,鑼鼓聲亦將敲響,人們會無所畏懼;總有那麼一天,每個人都會幸福。我知道,我們都很團結,北碚、重慶和中國的所有其他地方。我們不介意眼前的苦難,我們期待著戰爭的結束,我們決心要得到它,我們在推動,推動……
林如斯
抗戰三周年前夕,我們搬到了縉雲山。於是在7月7日這個喜氣洋洋的日子裡,我們卸下了行李,住進了雲霧中。遊擊隊之母趙老太要在公開會議上講話,所有北碚人都會去聽她講話,慶祝這一天。這一天會有空襲,我們可以預測,然後我們會和其他日子一樣撤退到防空洞裡。我要求把這次搬家推遲到7月7日以後,也許是當天下午或第二天上午。趙老太的會議將在早上七點舉行,反正在空襲時間之前。我不想錯過這場會議,但我們已經決定應該在6日搬家,而且已經做好了相應的安排。
我感到非常失望,住進縉雲山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原以為我們能在北碚看到慶祝7月7日的活動。那天晚上,當我們在燭光下收拾東西時,發生了一場暴風雨。一扇窗戶被撞碎了,玻璃也碎了,我們不得不進行清理,還有一張床墊和柵欄掉了下來。蠟燭不斷地熄滅,我們好不容易才把雨水擋在屋外。打包行李很容易,我已經習慣了,但我討厭它。我給我的姐妹們收拾衣服,幫忙拿廚房用具。我一直在對自己生氣。我怒視著不斷熄滅的燭光,然後把手電筒拿出來用,我想變得奢侈一些。我上床的時候大約是11點。雷聲、閃電、飛濺的雨水,持續了一整夜。我的書桌已經空了,我的房間也空了,空蕩蕩的。我可以聽到牆外的雨聲離我如此之近。我無視風暴,無視一切,努力入眠。
7月7日是我們在縉雲山的第一天,天氣晴朗。昨晚我們睡在地板上,因為床位還沒有運上來。從公共陽臺上看,面前的景色很美,這裡很高,直到八點,周圍都還是霧氣繚繞,我們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和村莊,呈現出中國特有的綠色。那裡的一切都很有詩意,永煥青春。然而這也是我仍然生氣的原因,我不想走那條「中庸之道」。一個人應該有勇氣,也必須照顧自己的生活;一個人必須蔑視富人,但又有一點錢和一點階級差距。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沒有什麼是面面俱到的了。即使是嚴格的買賣行為現實也不能一概而論!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永遠都有這樣的故事:一個頭腦發熱的年輕人在「成熟」後變得「聰明」而拘謹。為什麼青年的夢想總是要失望和幻滅?當一個人對他所信仰的東西感到幻滅時,就只剩下那份艱難的生活。而如果得知活著只是活著,那就會感到害怕。我想我無法理解這種幻滅的原因,因為我還年輕。我希望我永遠不能理解它,但又並不想這樣。也許少一點平衡感會更好,太多的理智會摧毀一切,除了理智本身。
現在會議大概已經結束了,人人都在談論趙老太的講話,「只是一個稀疏平常的慶祝會議,包含一些演講等等。」即使它「稀疏平常」,但我非常想去聽。
只見白雲飄過,啊,可是太慢了,太慢了! 我看到並沉思。理智,胡鬧,理智,胡鬧,這樣的煩心事! 我想要有一點瘋狂,理智的生活太可怕了!
做上幾件事後,我克服了這種情緒。這應該只是一種情緒!我的感覺應該再次把我拖回來。我身上的那種感覺應該再次把我拖回來,而女孩比男孩在情緒上更敏感,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個男孩,永遠自由地做我的夢!
如果那些想法只是情緒,那麼這種理智的工作也是情緒,而且我更喜歡前者,而非後者。我習慣於與自己作鬥爭,每次理智都會被無稽之談所嘲諷。我現在是什麼情緒?第三種,判斷的心情,公正的和邏輯的情緒?我也希望把這種情緒也扔掉,只帶上一種,就是那個小瘋子。我喜歡爬過一個自我,然後再爬過另一個,再爬過另一個,直到我高高在上,搖搖欲墜,然後我發現自己坐在半空中,所有我爬過的那些自我都消失了,隨即我就掉下來了。這不是一次太愉快的冒險,這是一個有思想的動物的心病!
縉雲山的僧人很現代。有一位以豁達的眼光看待世界的變遷的政治僧人,有一個僧人向我們借了一本流行小說,並為之興奮不已,有的僧人曾在上海的戰場上救助過傷員,現在仍有一些僧人出去幫助照顧難民。只有這些類型的僧人,沒有一個隱士和尚,但我無法理解他們。他們唱著佛教經典,做著祈禱,數著頭上的轟炸機。他們的課程在警報聲中被中斷,然後疏散到樹林裡去了。僧人在這個時候會有什麼感覺?僧人應該關心這些空襲嗎?他們是否應該在中國弘揚佛教,讓它再次成為一個繁榮的宗教,並憂慮佛教會根據自己的教義而消亡,變得一無所有?我無法理解他們。也許如果把佛教看作是一種制度,就會更清楚。我不能說他們現在是應該積極還是不積極,在這個時候要判斷是非對錯太難了。有一個西藏的和尚總是來回奔波,他穿著喇嘛傳統的亮黃色長袍,像印度教的長袍,戴著粉紅色的眼鏡。他面色紅潤,聲音沙啞,一直都很歡快。他不像一個和尚,理論上一個和尚應該是蒼白、消瘦、安詳的。此外,他的聲音非常富有感染力。
我們居住的地方——石華寺,離寺廟大約有三裡路,彙集了天南海北的人。三棟樓裡已經有十來戶人家,平均每戶住兩個房間。我們有兩間朝南的房間,前面有一個長廊。
上午我們一直學習到午飯時間,如果沒有空襲,下午就繼續學習。我們很早就休息了,生活非常簡單。在這裡,我們仍然聽到偵察機、轟炸機、空戰和投彈的聲音。
一個男孩從廟裡一路敲鑼走到我們這邊來,通知我們第三次警報,因此我們收到第三次警報總是會晚一刻鐘左右,飛機很快就會到達。即使在這麼一個只有這點建築物和兩三間農舍的山坡上,我們也不得不尋找避難所。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地把衣服拿下來,把爐子裡的火熄滅,我們不想被發現有人住在這裡的任何跡象。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得離開房子,以避免被機槍掃射。
第一次經歷相當糟糕。王夫人正在打盹,我們在一棵大樹下,一邊看書,一邊等待飛機的到來。當我們隱約聽到嗡嗡聲時,一次又一次地朝王夫人喊叫,但她顯然沒有聽到我們的聲音。一分鐘後,飛機就到了頭頂,我們不敢再喊了。要想跑進母親和妹妹所在的竹林裡已經太晚了,中間必須經過一條毫無遮擋的小路。轟炸機的噪音非常大。有一個小石龕,高約兩尺半,寬約兩尺,中間坐著土地公的塑像。太乙和我把頭擠進那個小洞裡,如果他們從我們判斷的方向來的話,可以成功尋求保護,防止被機槍或手榴彈波及。父親站在一棵老樹後面,用樹幹作為他的盾牌。
我一直認為人們永遠不能相信日本人。沒有人知道日本人什麼時候會突然決定向一些農舍隨意扔幾顆手榴彈,比起日本人我更相信石頭。我是那種在有空襲的時候寧願選擇山洞而不是路邊小屋的人。現在我身體的一半相對安全,另一半相對不安全,小小的土地公廟被兩個入侵者擠得水泄不通。飛機沒有離開,嗡嗡聲沒有停止,甚至沒有減弱一點。我在緊張和好奇中汗流浹背。我期待著聽到點什麼,也急切地想偷看一下。由於樹葉遮住了我們頭上的天空,所以看不到飛機,光聽到卻不能看到太可怕了。但後來我們聽到了一架中國戰機的聲音,它的轟鳴聲很輕,很靈活。一場空戰!我們聽到了單架飛機高速移動的聲音和投彈的嗡鳴聲。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哦!讓它發生吧!我在小洞裡放鬆了下來。這並不有趣。然後,高速移動、機槍掃射和轟鳴的聲音漸漸遠去。我們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還沒有和從竹林裡出來的媽媽說上話,就聽到了一陣尖銳的聲音,就像麥克風裡傳來撕扯絲綢的刺耳聲音一樣。有人喊道,一架日本飛機被擊落了,被擊落了!我們聽到了撞擊聲,這聲音就像一顆巨大的炸彈爆炸一樣響亮。是的,被擊落,失控,墜毀,一架日本飛機被擊落了!這就是我們的故事,明天我們會在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被擊落的幾架敵機中的一架就在我們附近,我們聽到了!每個人都很興奮。一架日本飛機被摧毀了! 這就是那些討厭的掛著雞蛋旗幟的人的結局之一。現在想來,我們甚至都沒有問墜毀的是中國飛機還是日本飛機。但毋庸置疑,確實是日機。我們的驚嚇有點徒勞,只有我們,在室外尋得的一片綠蔭下過度緊張了。我們站在院子裡,聽一個人講空中的故事和冒險。樹蔭下很涼爽,我們聽到了勇氣、愛國主義和犧牲精神。突然,我們聽到那架聲音輕巧而敏捷的飛機回來了,這一定是戰鬥結束後的勝利者的飛機。他打了勝仗,現在他來到這片天空,等待其他飛機。我們停下來沉默不語,對這位英雄心存感激。我們想向他敬禮,可惜他不會看到。那是我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情,是勇敢的事蹟!
敵機肯定已經被燒毀了,飛行員是死是活?我沒有感到遺憾,因為我已經聽到過太多的炸彈的爆炸聲和死亡的宣告。
那人講完了他的故事,沒有其他批次的飛機往這邊來,這又是一個鄉村寧靜的夏日下午。飛機走後,蟬又開始唱歌了。
王夫人加入了我們。我們把書放在一邊,因為這個禮物比以前的經典作品對我們更有吸引力。坐在石階上很涼爽,聽到竹子裡的風聲和屋裡傳來的傅嫂的笑聲,很是愜意。摸著書的封面是令人滿意的,儘管我們現在並不想讀它。啊!這是一種滿足的歎息,它也意味著我們一直在偷懶,是時候繼續工作了。
報紙每天都會從重慶寄來,但總是晚一天,這些報紙是由每天都會下山去北碚的寺廟信使帶來的。報紙在山區更受重視。在這裡,我們看到了黎明、正午和黃昏,那些永恆的事物,但在這些日子裡還遠遠不夠。我們必須得到來自戰場、國外以及重慶的消息。我們必須瞭解這個人類的世界,而不是現在只瞭解上帝的世界。
報紙的顏色五彩斑斕,有粉紅色、綠色、紫色和黃色的,總是不同。原因是我們生產的手工紙雖然數量充足,但品質卻是二流的,不過色彩倒讓紙張後面印刷的字看起來更均勻了。紙張裡有一些小雜質,上色後就看不見了。有時,我們確實很難讀到關於重慶的小則新聞。
新聞總是受歡迎的。新聞對我們來說就像星星、月亮和太陽對天文學家一樣吸引人。我們在陽臺上看完報紙後討論新聞。新聞,新聞,這不僅僅是新聞,它是事實,這意味著很多很多事情。看著那些永遠不變的山,我總是很煩躁,我那時並不喜歡山,因為它們是那麼的沉穩。我從陽臺上看著在院子裡玩耍的眾多家庭的孩子,又看了看自己,一切都太穩定,太幸福了。
當秋天來臨時,我會去北碚或其他地方,做我一直想做的事。現在有一件於我而言錯誤的事,就是我對我的願望和欲望保持了沉默。如果我真的把它敲進每個人的耳朵裡,我就會得到它,人們會更認真地考慮它。我總是喜歡把它留給自己,直到時機成熟。我甚至很珍惜它,那是一種美妙的感覺,在自己身上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但是我很愚蠢。
王先生每到週末就會上山。晚飯時間很早,我們會坐在陽臺的角落裡,那是樓裡最好的位置,聽王先生說話。他總是很幽默,給我們講北方的兒歌和遊戲。有一個週末,他談到了他自己向西部的遷移的經歷,流下了眼淚。我們注意到,他講述過去的事情是很痛苦的,我聽著也很痛苦,但我知道我必須知道這些事情。一種可怕的感覺充滿了我的身體,我不想再邁出一步。我不得不等待,讓這種感覺像氣體一樣沉澱下來。人類應該為此感到羞愧。當我們談論理論上的事情時,為什麼這種真實發生的事情總是提醒我們自己的獸性?最美麗的東西也不能保持美麗。因此,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是一幅混亂的畫面,就像一幅立體派的畫。它是赤裸裸的,樸素的,沒有對事實的掩飾。我咬著嘴唇,注意到我的指甲已經長出來了。哦,我希望所有這些事情都在我的腦海中消失。
我們在陽臺的那個角落聊天,在那裡我們可以看到院子裡孩子們正在進行的遊戲,並且可以最直接地感受到晚間的微風。王先生在晚餐時喝了酒,臉色紅潤,滔滔不絕。當他微笑的時候,他眼睛就消失了。他以北平人的方式說話,高興時還會拍打自己的膝蓋。陽臺的欄杆邊上有狹窄的座位。但我們從來不敢在座位上完全放鬆身體,因為座位支撐力不強,有跌落到院子裡的危險。那通常是在日落時分,在夜幕降臨之前,大家都出來聽晚間的故事。
王夫人懷著侃侃(孩子的名字),她坐在一張發亮、舒適的籐椅上聽著。王夫人有一雙明亮而聰明的眼睛。她大約30歲,剪了短頭髮。她是四川人,但她也是從東部沿海地區遷移回了她的家鄉。她是一名婦產科醫生,曾在紅十字會工作,並為殘廢的退伍軍人服務。在遷徙過程中,她一直隨醫院一起搬遷,直到在漢口才見到她的丈夫。她是一個非常熱情的女人,有著先進的思想。
「我看到的最感人的一件事,」她說,「是在南京的最後幾天。我永遠,永遠也忘不了那件事。撤退非常突然,整個晚上人們都在乘坐汽車、人力車或步行離開南京。醫院在最後一刻接到了離開的命令,並為傷員租用了最後一艘汽船。我坐上了那艘最後的船。醫院裡滿是來自前線的傷兵,船載不了所有的士兵。所以,唉,這太可怕了,我仍然記得一些人的臉。即使我們把船上的士兵像沙丁魚一樣擠在每個可能的空間裡,我們也是這樣做的,都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帶來。於是,痛苦的工作開始了。醫生和護士們不得不走到每個士兵身邊,檢查他的傷口,判斷他是死是活,然後做出決定,是帶他走還是讓他聽從日本人的安排。對醫生來說,這也是很可怕的。生命都掌握在醫生手中,醫生可以讓士兵們死或活。士兵們在等待著他們的命運,他們會哭著求醫生帶他們走。『我寧願死也不願意看到日本人!』『我還有用,我還有兩條腿!』他們像嬰兒一樣哭泣。醫生和護士們的眼睛都濕潤了。因為生活在日本的『統治』下意味著比死亡更可怕。除了繼續檢查下去,我們沒有別的可以做。士兵們會顫抖著喊叫,有些人尖叫著說:『現在就殺了我!請不要讓我看到日本人,拜託!』他們很瘋狂,每個人都在等待自己的命運。『給我找來蘇爾[19]!小矮人會把我活埋的,他們會燒死我們!』『給我們一點毒藥就好。讓我們死吧!』然後我們開始把士兵們轉移到船上。四個女護士用擔架抬著一個個士兵。我們護士抬,醫生也抬。我們日夜不停地在碼頭來回奔波。當時大約有一百名工人。我們的腿已經麻木了,只知道來回走動。在船上,我們把他們擠進任何可能的空間,舵手室被填滿了,船艙被填滿了,甲板被填滿了。我們試圖盡可能多地拯救他們。然後我們上了船,這艘船可容納五百人,我們塞了兩千人進去。我們靠著甲板上的欄杆站著,在這三夜兩日裡,我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位置可供我坐下來。我無法移動,因為根本沒有空間可以移動。士兵們甚至不能轉過身來。一位醫生記得帶了一袋麵包,給了士兵們每人一粒麵包屑。除了在蕪湖有點食物,我們自己在到達漢口之前都沒有吃任何東西。我們用罐子當水桶,喝著江裡的水,全身只有一種麻木的感覺。我們也無法照顧士兵,沒有空間可以活動。每天大約有20人死亡,我們把他們扔進江裡。當我們到達漢口時,一些護士無法行走或挪開。」
另一些鄰居已經來聽了。
「留在南京的士兵怎麼樣了?」
「在漢口,我們聽到在南京被攻佔後偷跑出來的人說他們被活埋了……我仍然記得其中一些面孔……」
這些悲慘的不是故事,而是事實。
在這裡,我是自私和愚蠢的,現在我只想花上幾個小時,逃離這一切。王先生說,自從戰爭開始以來,他只有在喝醉時才會哭。我們需要從這一切中得到放鬆,因為我們日復一日地忍受著,等待著。那種鬥爭的緊張感一直存在。只有樂觀的態度,就像王先生一樣,他把每一條新聞都解釋為向勝利邁進。儘管身體和心靈可能會感到疲憊,但意志從未放鬆過。眼下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投身於這項崇高工作的核心,另一種是在自己的遐想中逃避。我讀到關於在秘魯發現烏托邦的新聞,我確實希望烏托邦從未被發現過。
或許我以前曾想過,我們會在山裡忘記戰爭。但我們無法做到,我很欣慰我們無法做到。然而,我渴望回到北碚,與一群人團結在一起,而不是坐在這裡。我要求有機會下山,留在北碚,我覺得自己在這裡像個逃犯。我已經準備好為我的國家做任何事情。我可以拋棄我們所過的生活,所有這些日常的生活。我準備好處理死者和傷者,我可以做的不多,但這一點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有一次我們討論了去貴陽工作的問題。我想去,去工作。我從來沒有碰過屍體,但我會讓自己習慣於此。只是為了對我的國家和我的同胞有所幫助!沒有什麼災難降臨到我身上,但我覺得我更應該幫忙。在這場戰爭中,我只是一個寄生蟲,我多麼痛恨這樣子!我最痛恨的是冷漠的人!如果這是宿命,就讓炸彈落下來吧。我們的人民可以承受,我愛我們的人民,他們從一千年前就沒有改變過,他們不應該,不應該滅亡。我想看到自己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我卻看到自己此時住在一個孤獨的山坡上的招待所的一個房間裡。
當我們再次聽到轟炸機的聲音時,我們已經提前挖了一個小防空洞,爬進了洞裡。這個洞很矮,我們沒辦法站起來。它對手榴彈可以提供良好保護,但如果炸彈落地,那將是一場災難,因為懸空的岩石可以把我們全部壓死。即使在這裡,蹲在山洞裡,對我們來說,這也不像是一件私事,因為進入防空洞是每個公民的自然職責。爬進去!我很高興能爬進去。我知道我並不孤單,因為有一個國家的人和我在一起。也許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宗教,因為我對人民和國家有完全的信心。我知道,勝利會到來,我們所有人的新生活會到來。它一定會到來,我可以看到這樣的生活,農民將耕種田地,像幾個世紀前那樣生活,但是將不會再有那些迫害。中國將成為一個新的國家,其人民將和諧、和平地生活,屆時國家的所有屈辱和不平等將被消除,每個人都將享有自由,這必須成為現實。中國的農民應當繼續他們有工作,有滿足感的和平生活,這是他們很久以前就享有的。這場可怕的戰爭,就像以前的內戰和革命一樣,終將結束,人們將得到自己的自由。風暴必須結束,和平必須到來。這場風暴是漫長而可怕的,當付出犧牲後,雨和雷必須停止,光明的晨曦將會破曉。我應該喜歡生活在那光明的生活中,但現在我們必須為之而戰。
中國給我們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驚喜,我們怎麼知道會有沈小姐這樣的人。她的組合很棒,甚至讓我有點害怕。啊,中國!你懷裡竟然抱著這麼奇怪的角色!
沈小姐是一位遊擊隊隊長,也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她打算去西藏,組織一個有政治意識的團體。她曾領導過對一個被日本佔領的城鎮的攻擊。她的裝束包括一雙草鞋,一件長袍,下身穿著佛教長褲,一頂草帽,一副銀框眼鏡。她的頭髮剪得像男人一樣,指甲很長,有非常漂亮的牙齒,當她說話時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她來自河南,說話的速度卻很慢,完全不符合她的氣質,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她的聲音。
一天早上,她來到客堂探望各住戶。她希望能見到父親,我們在作為我們起居室的陽臺上交談。我應該說我被迷住了嗎?我不得不看了她很久才相信自己的感覺,當她出去後,我們更加疑惑了,她的聲音根本不符合畫面感。當然,我們非常期待見到一位女遊擊隊員,但可惜的是,我們對這位女遊擊隊員本身更加驚訝。她平靜地開始了她的故事,而且她似乎已經把這個故事講了很多很多遍。「當日本的軍隊佔領了X鎮,我們瞭解了鎮上的人數和戰略要點,開始策劃進攻。有些人必須先進入鎮裡。我想你們知道西瓜吧?我們在田地裡的西瓜上割了幾個口子,在每個口子裡插上一把左輪手槍,幾天後,裂口就癒合了。於是我們把自己偽裝成農民去鎮上賣瓜,那幾籃子瓜就順利地帶進去了。」
有人幼稚地問她是把自己偽裝成男人還是女人,「我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農婦,頭髮上纏著一條手絹。日本駐軍開始懷疑這幾天漫天遍野的西瓜都淹沒了整個城鎮。我當時已經在鎮上了,我知道如果我們當時不進攻就太遲了,所以我上到一間房子裡開了一槍,這就是信號,然後,全鎮的遊擊隊員開始打碎西瓜,射殺所有看到的日本哨兵。同時,遊擊隊從城門外發動了攻擊,那裡的人們被喜悅沖昏了頭腦。日本總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主要官員們從一樓上到二樓,再到三樓,但他們無處可逃。我們中的一些人上去了,另一些人則守著房子和窗戶以及後門。他們想喊救命已經太晚了,所有的哨兵都沒了。我們射殺了他們,拿下了這個鎮子,你應該看看那些人!我們中只有一個人犧牲,還有幾個人受傷,但人民沒有受到傷害。我們佔領了該鎮兩天,但我們知道,我們必須撤退,因為敵方會有援軍到來,屆時我們會寡不敵眾。所以我們離開了小鎮,向人們說明了戰爭的情況,一大批人跟我們走了。」
「這只是其中一次攻擊,但我想告訴你主角都是那些西瓜。哈哈!」她可以領導一次攻擊,但為什麼皈依佛教?因為喇嘛們會更願意聽她的話?她的語速很慢,但我完全可以想像她上山后大喊:「進攻!」她住在這附近的一個農舍裡,我相信她在教書。她說,一旦她能聽懂方言,就會離開去西藏。她是那種喜歡冒險的人,但我還是無法習慣她的聲音。
她又一次帶著紹龍寺的孤兒們來了。她撫摸著那些孤兒,讓他們為我們唱歌。但很明顯,她是從民族主義的角度來喜歡這些孩子的。她有一雙非常頑皮的眼睛,這也許是她想去西藏的原因。當她離開的時候,她拉著一個孤兒的手,讓她不要害怕,祝福了她。她永遠是她自己,儘管她會讓人們一見傾心,她會享受她的西藏之旅。
與沈小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趙清閣小姐,一位非常年輕的現代劇作家。她與王先生和王太太是朋友,有一天她走到廟裡去看王太太。那是一個大霧天,陽臺上很冷,但我們還是坐在那裡。她也很不尋常,我們花了一些時間來適應她的外表。她總是穿著外國的休閒褲和襯衫,因為她的父親對沒有兒子感到失望,從她出生起就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男孩。她有一張古典的臉,一雙漂亮的眼睛有些隱藏在她的眼鏡後面。她的頭髮烏黑如絲,從後面剪短。她的聲音很有女人味,普通話流利,但她有一種用手指摸頭髮的習慣,坐姿也很奇怪,大概是因為她從小被當作男孩來養育。戰前,她曾為中國電影公司寫劇本,但她認為電影有很多局限性,於是開始了劇本創作。儘管她有西方的知識,她的服裝和她的職業,她仍是一個明顯的中國女人。她不經常動,可以靜靜地坐著不說話。觀察她並與她交談是非常有趣的,她沒有注意到正發生的一些小事。
那天她和我們住在一起,晚上和我們睡在同一個房間。她摘下眼鏡後,眼睛十分的漂亮,我希望她能穿上女孩的衣服。我們都在山上早早地休息了,我注意到她在那裡躺了很久才睡著。清晨醒來時,霧氣彌漫,細雨濛濛。我們躺在床上,開始談論當代作家。她在句子之間總是沉默不語。我們從西方的角度討論中國作品,在很多事情上達成了一致。她問我喜歡什麼俄國小說,但我只讀過幾本。這一切以一種安靜的方式進行著,這一切都很吸引人,即使我們都在床上也不怎麼興奮。她的判斷力非常好,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一個中國女孩真正交談過了,我真的可以和她聊下去,這非常有意思。我想繼續下去,繼續下去。但後來我們不得不起床,儘管下著小雨,她還是下山去了北碚。她身上有一種讓人尊敬和喜歡的氣質,她在工作中都很認真,我很喜歡。
我不喜歡談論縉雲山,聽故事和新聞要有趣得多。我們的生活應該淡出背景,因為我們在那裡的生活就像山坡上的那座房子一樣,都是與世隔絕的,孤獨的,與北碚疏遠的。我讓傳說和故事充滿我們的生活,彌補我們在縉雲山的生活缺少的一些東西,也許是山裡的無為。在聽故事的過程中,我的思緒就能自由地遠行,也許通過聽故事,我覺得自己在做什麼。我讓所有其他的英雄和女英雄們跑去冒險,去完成一些事情,而聽著故事,我就活在他們經歷的驚險和悲哀中。這是一種可恥的方式,但由於我自己什麼都做不了,我只能講述這個故事。他們引起了我的同情和欽佩,使我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所以這些故事會日夜圍繞著我,不論是在安靜的小路上散步,還是聽著僧侶們誇張的笑聲時。晚上,我也會夢見同樣的內容,相信我自己被機槍打中了,或者被劍刺中流血。夢中很痛苦,因為在夢中我覺得自己在流血。但所有這些都是虛無的,絕對是虛無的。我活在這些經歷中,但我沒有幫助任何人!我對我的學習不耐煩,甚至很懶惰,因為我在等待時機的到來,讓我幫助那些受苦的人,為他們做點什麼。我對周圍的苦難並非無動於衷。如果我無動於衷,我的良知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困擾我。我對他們有所虧欠,我只想償還我的債務。
我想知道「傷兵之友」都在做什麼,他是如何開始做的。他很有錢,他把所有的錢都捐給了受傷的士兵。他覺得自己不斷地變得過於富有,他將錢統統送出去,直到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合理的。他把一籃子的橘子帶給受傷的士兵,並詢問他們的傷口,他將絞盡腦汁尋找幫助他們的方法。當他意識到自己住的房間沒有必要那麼大時,他就搬到了一個較小的房間,並將房租剩下的錢用於幫助傷兵。他有一份工作,把大部分的工資都花在了傷兵身上。現在,他為一個叫「傷兵之友」的組織提出的申請被批准時,他很高興,並為這個組織奔波。這是一個照顧退伍軍人的組織,為他們找工作,建立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社區,讓他們能夠獨立生活。盲人可以編織籃子,瘸子可以做各種手工活,無臂者可以用腳踩機器。這是為了盡可能地利用傷員仍能發揮作用的部分,當他們能夠工作時,他們會感到自己是自尊和獨立的,並且永遠不會被別人踢來踢去。他們不會再覺得自己是只能依賴別人的殘疾人。
這位偉大的傷員朋友發起了這場運動,現在已經如火如荼。他在為士兵們跑大大小小的差事中找到了極大的樂趣。因為這是信念接納了他,而不是他擁有這個信念。他只能在最充分地實現這個信念的過程中找到快樂。他的時間,他的整個生命,都屬於這個信念,如果沒有這個信念,他就會像一個迷失的靈魂。他永遠不會比那些受傷的士兵擁有更多,永遠不會想到比那些受傷的士兵更舒服。他瘋了嗎?
當然沒有,他是世界上最理智的人,也是最幸福的人,因為他看不到邪惡,只能感受到美好。我希望世界上有更多像他這樣的人,因為在他身上沒有任何懷疑,沒有任何猜忌。正是這種類型的人可以做最多的好事,而不是受過高等教育、有道德的人。他永遠不會失敗,因為他不會讓自己失敗。他沒有私下的一面,因為他和這個信念是一致的。大多數人都被太多的事情所佔據,沒有人像他一樣,只被一個信念所佔據,只為這個信念而努力。這個世界是瘋狂和荒謬的,只有這種類型的人可以給我們帶來信心和希望。我希望能有更多這樣的人。你想怎麼稱呼他都行,但他永遠是他自己,是傷兵之友。
不遠處,離我們的地方大約六里,有另一座叫紹龍寺的寺廟,被改造成了一所孤兒院,這是對寺廟最好的利用方式。它位於一個有高大松樹和竹子的小山谷裡,屋頂仍然是紅色和金色的,上面雕有精緻的舞動的龍紋。只有一條山路通向這所孤兒院,從空中很難發現這棟建築,裡面有大約300名孤兒,由一位慈祥的女士領導。
一天早上,我們來看望孤兒們,當我們已經能瞥到屋頂時,聽到裡面有隆隆聲和兒童的聲音。這裡是一所戰爭孤兒院!大門口有士兵站崗,我們看到了大約六歲的小孩子們,他們都穿著藍色的工作服,白色的襯衫,有些還拿著他們的大草帽,他們看到我們時停了下來。這些是遭遇殘酷命運的戰爭孤兒嗎?他們很乾淨、快樂、漂亮,我沒想到他們會是這種精神面貌。我猜想他們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和滿足,但沒想到還是快樂和漂亮的。當我們彎腰詢問她們要去哪裡時,一些女孩非常靦腆。「有警報!」「我們要疏散到山裡去!」即使在這裡,他們也不安全,因為這裡有一棟樓,因為這是一所孤兒院!不久,一位老師走了出來,他們一起興高采烈地走向山路。我們進了院內,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校長周小姐[20]出來迎接我們。其他較大的孩子還在吃午飯,有些在收拾桌子。周圍充滿了嘈雜的聲音,就像任何學校的午餐時間。孩子們有大有小,最大的孩子大約14歲。有些人在院子裡玩耍,整個院內擠滿了孩子,採光和通風都很良好。我們參觀了兩個主要的宿舍,以前是寺廟的兩個大殿,它們出乎意料地整潔和有序,兩層床鋪上整齊地疊著毯子,每個床柱上掛著一個袋子,裡面裝著孩子的衣服。孩子們好奇地看了我們一會兒,然後就去玩了。他們穿得相當好,而且出奇地健康。他們的臉頰紅潤,很少有人患壞血病,周小姐慈愛地看著他們,她說他們中有些人吃了五碗飯,小的一般吃三碗。牛奶的替代品是豆漿,同樣有營養,周圍放著一大罐豆漿,任何人在口渴時都可以喝。一些小孤兒依偎在老師身邊,男孩們都忙得不可開交。準備上山的時候,他們都排成一列站在領頭人面前。當他們被要求以軍隊演習的方式計數時,每個人都大聲喊叫。他們突然把頭擺向左邊,喊道:「一、二、三、四。」有人會昂著頭,閉著眼睛,唱出長長的、響亮的「十六」。有的人很簡短,有的人則是歌劇式的,特別滑稽。然後突然出現了一陣混亂,某個心不在焉的男孩在七十九之後大聲喊道:「七十!」。大家都讓他安靜,糾正了他,然後繼續數。數完後他們到山上去了,其中大多數人帶著他們微薄的財產,包括珍貴的搪瓷杯。他們完全沒在意自己的事,都為著集體忙碌。食堂就像美國的穀倉,但有許多窗戶和門。這裡也是集會的地方,有一個平臺,牆上掛著中國國旗和孫中山的照片。
大多數孩子已經走了,只有一兩個班級的孩子還在做離開前的準備。我們參觀了廚房,那裡有一口大鍋可以煮飯。有兩個男人在廚房做事,顯然他們喜歡為孤兒院工作。我們在一個小房間裡吃了午飯,菜單上有兩道菜,一道豆腐和湯,都是孩子們和老師們吃的東西,他們每週吃兩次肉。在後院,有幾個大男孩在洗衣服,他們有一個盆子連接著山泉的管道,形成了自來水,工作得十分認真。在大院子裡,有一些大男孩在做各種事情,當警報響起後,他們並沒有「疏散」到山上,因為他們被輪流任命為救援隊。如果孤兒院著火了,他們要幫助搶救東西和救火。工作實現了他們的自我價值。
除了那些非常新進來的和年幼的孩子,沒有人看起來想家或感到痛苦。午餐後,我們被允許偷偷看他們的一些筆記本和繪畫。他們對戰爭的認識非常清醒,繪畫的內容都是轟炸、燃燒的房屋、戰場、中國士兵毆打日本侏儒、紅十字會的護士和幫助搬運傷兵的農民,其中一些非常出色。在他們的小作品中,他們非常嚴肅地宣稱了每個公民肩上的責任。當他們長大後,他們將幫助重建工作,以感謝國家現在給他們的教育和美好生活。他們將為人民的利益而工作,戰後將不會有日本帝國主義。許多人表示希望成為機槍手、炮手、飛行員或工程師。他們都想與日本作戰。這讓人驚訝,但也很自然。
我不知道孩子們長大後進入社會會有什麼感受。他們被教導,中國將是一個新的國家,人人享有平等的土地,政府是人民的公僕。當他們出來時,他們會如何理解這個世界?他們對人類的貪婪和自私一無所知。他們只瞭解到華盛頓、林肯、本傑明·佛蘭克林,以及岳飛和孫中山,他們都想成為偉人,為人民工作。這個世界不能讓他們失望,否則他們會變得痛苦和艱難。他們相信,他們是社會的一部分,社會必須能夠接納他們。他們在這個孤兒院擁有書上提到的大社會的部分東西,像是有秩序、平等、正義和友善,願他們能找到一個和這個小孤兒院一樣公正的世界。
周小姐開始向我們講述這些孩子的一些故事。他們的父母中大約有一半人還活著,但他們的父母拒絕遷往內陸,這個委員會就去了戰區把孩子們帶到了這裡。這些孩子必須被拯救,父母可以在戰後認領他們。許多人在房屋被毀、父母遇害時在路邊被撿走。一些男孩在他們的家人認領他們時拒絕回去,回家之後,他們無法吃得這麼好,無法學習閱讀,也無法有這麼多小夥伴的愉快陪伴。
有一位母親,她的丈夫在重慶的一次轟炸中喪生,她和她的兩個孩子來到了這個孤兒院。孩子們被接納了,母親也住在這裡,以各種方式説明孤兒院。她的工資很低,但她很高興有地方能睡覺,有準備好的一日三餐,她的孩子離她那麼近,而且正在學習閱讀和寫作,她非常願意幫忙。在我們所坐的教室裡,站著一個大約四歲的小孩子,他是新來的,正在哭泣。他的臉很瘦,皮膚不健康。護士把他帶到辦公室,給他上了藥,他嗚嗚地哭著,很是可憐。他在孤兒院裡太小了,不喜歡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只能可憐巴巴地站著。
有一間病室,病人躺在那裡,他們有更好的食物。周小姐告訴我們,有一個孩子體弱多病,問他有什麼不舒服的,他說他只想吃雞肉,他向周小姐保證,雞肉會治好他的病。於是周小姐專門拿出錢,讓廚房準備雞肉。在他自己一個人吃掉了三隻雞以及雞湯和其他所有東西之後,他的病就被治好了,又高興起來了。
農民們非常善良,把蔬菜和西瓜非常便宜地賣給了孤兒院。周小姐告訴我們,他們說:「這個孤兒院是個好地方,我不想從中賺錢!」當他們自己有足夠的錢時,他們會向孤兒院贈送南瓜或西瓜。真是一個美好的世界。
有一次,一個農民帶來了一整車的青豌豆,放在某個地方,那天下午他過來拿豌豆的時候,豌豆就不見了。周小姐對孩子們半信半疑地把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在一起,詢問了他們。大多數回答說他們對此有所瞭解,他們說有個男孩發現豌豆很好吃,就開始吃。當然,每個人都吃了一些,整個貨物在幾分鐘內就吃完了。周小姐要求他們不要再這樣做了,他們都非常悔恨。周小姐笑著說:「他們吃飽了,而且他們都很誠實,這很好。」這些孤兒找不到比周小姐更好的監護人了,她真的很愛這些孩子們。
三點左右我們離開了寺廟,在山路上我們遇到了回來的孩子們。他們中有些人只有四五歲,但他們每天都要在烈日下走這麼遠的路。他們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沒有哪個孩子能比他們更獨立。現在,他們被那種狂熱的愛國主義所充斥,他們的思想遠離了不太重要的事情和壞習慣。周小姐告訴我們,他們中的一些人確實在特定領域有真正的天賦。如果不是因為戰爭,他們可能會永遠在農場裡工作。
附近有一所「特殊才能學校」,創始人是一位熱心的教育工作者,他到不同的孤兒院去挑選一些合適的孩子。該學校的每個學生都獲得了充足的物質和時間來發展他們的特殊才能。
妹妹(林相如)
在石華寺逗留期間,我們遇到了來自中國各地的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位女士,她患有結核,在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她喜歡在我們的桌子旁閒逛。她應該是一位藝術家,但我們從未見過她作畫。她的丈夫在一家銀行工作,每次他來的時候總是帶來一些關於戰爭的壞消息。她有四個孩子,肚子裡還有一個,但我們只見到了其中的兩個,因為另外兩個在某個地方和他們的祖母在一起。我們對面是另一個家庭,我想他們有六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之類的,但只有三個孩子在那兒。第一個孩子戴著眼鏡,第二個孩子是個書呆子,第三個孩子最可愛。他們每天早上都做操,非常勤奮,有時太陽都落山了,他們還在工作。
我們訂閱了《生活》雜誌,每次它寄到時我們都搶著去要去看。在上面看到那些巧克力蛋糕、牛排、熱狗、蛋黃醬和所有東西的照片時,口水都流出來了。我想吃那些蛋糕,咀嚼那些厚厚的牛排。
林太乙
有一天,我們被僧侶們邀請去吃午飯。我們吃了素食的雞肉、鴨肉、火腿、肝臟,都是用豆腐做的,味道很糟糕。由於那是一個陰天,我們想去獅子峰。
「如果你沒能看到獅子峰,你就根本不能說見過縉雲山。」那個非常胖的和尚說,我想,如果他一直吃蔬菜應該是不會胖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去過西藏,穿著黃袍,我還以為他是個銀行家,黃袍只裹住了他的身體,他的手臂和肩膀都是裸露的,顯露出他那肥胖的身軀。但無論如何,他是非常快活友善的,我們和他以及另一個和尚一起去了獅子峰。另一個小和尚為我們提了一壺茶,和尚們說我們在山頂要喝茶,為我們要看的風景增添風味。非常奇怪的是,這些和尚竟然喜歡被拍照。另一件令我驚訝的事情是,和我們一起去的另一個和尚從我們的書架上借了一本愛情故事,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個和尚了,說:「我等了這麼久,這本書才出來!」他很高興地借走了它。
我們上了山,坐在一個非常陡的長椅上喝茶,人很容易掉下去,如果有人掉下去,懸崖底下簡直深不見底。當我們往下俯瞰時,可以看到北碚,江對面有一座非常陡峭的山,山頂上有一條小小的鐵路,是四川唯一的一條鐵路。很少有人乘坐它,但它還是一直在運行。
突然,我們看到一架日本飛機飛來,是一架偵察機,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消息。後來,一聲鑼響,我們聽到了第二次警報,隨後急忙跑到樹林裡,從恰好住在附近的賣糖人那裡借了幾條長凳,然後我們就坐在樹林裡。我不知道為什麼,飛機幾乎瞬間就來了,我軍的飛機也來了,很多飛機在天上。我們就夾在中國和日本的飛機之間,非常害怕。他們朝對方走去,日本人想去重慶,而我們的飛機來擋住他們的去路。他們越來越近,就在我們的頭頂上,他們正面相遇了。當時有一些雲,所以我們看不到他們,但我們非常清楚地聽到他們的聲音。然後他們開始了激鬥,我們就處在他們下方,聽到機槍的射擊聲。我感到戰場就在我們頭上,這不是一件好事。他們真的就在我們頭頂之上,我們聽到他們在對戰,在激鬥,在轉圈,然後又在對戰。
我把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感到害怕。他們真的就在我們上面,而我對頭頂上的東西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如果有一兩顆子彈掉在我們中的一個人身上,或者有什麼東西掉下來,後果不堪設想。他們這樣纏鬥了大約20分鐘。我們看不到他們,他們在雲層之上,這使情況更糟。
我開始擔心胖和尚那件非常鮮豔的黃袍會被人發現,但他並不害怕,笑著說:「它會像秋葉一樣過去的。」然後兩個和尚開始互相撓癢癢,互相靠著玩,直到我受不了。後來一如既往地,我們的飛機把日軍趕了回去,日軍不得不掉頭回家。我們很慶幸沒有子彈落在我們身上。我時常在想,讓一架日本飛機被擊落並撞在我身上,還是讓它飛走,我會選擇什麼。一架轟炸機的價格是十五萬美元,而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值那麼多錢,但是我想活下去。我從來不敢決定,也沒有必要決定。如果我被一架日本飛機砸死,那真是堪比航空彩票的一等獎,一等獎是很難中的。不過,我確實想知道哪個結果更能讓人們受益。
林如斯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無事可做,我們去同一側的山裡的幾家農戶看看。山路不是兩邊竹林密佈,就是陡峭崎嶇,石階搖搖晃晃。我們停了一會兒,一切都似乎是靜止和永恆的,除了乾枯的樹葉偶爾發出的沙沙聲,沒有一絲動靜。在那裡,我們會忘記一切。那裡只有樹木、樹葉和石階,因長期使用而變得光亮。沒有碑文,沒有路標,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歷經了幾個世紀的時間。從細長的竹子上很難分辨出人類歷史的年代,因為在每一個世紀裡老竹都會枯死,而幼竹開始萌生。拋光的石階上也沒有什麼人類歷史的知識,它只是這樣一個記憶,即在很久以前,人們勞作,把石頭搬上去,然後把它們鋪成一條路,是很模糊不清的。森林也停滯了,只有當一個人或一個小孩經過時,它才有生命的回聲。這是個漫長而乏味的過程,人們聽到豹子在夜裡哭泣,蛇在沙沙作響。讓它們留下來吧! 沒有它們,森林會變得很悲慘。樹木和路邊的小雜草中,甚至在石頭中,都有生命。也許樹木並不介意那種過於寧靜的生活。我是這樣想的。是的,我很高興聽到人在石頭上堅定的腳步聲,以及穿過樹木的快樂的行人之聲,因為我擔心自己會蒸發或融化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不希望我的思緒散去,我的精神消融在廣闊的虛空上。我想把它放在一個地方,並盡可能緊緊地握在手中。
有時在林間會感受到對時間的疲憊感,有時小小的熱身散步後站在懸崖上或坐在岩石上,感覺會非常不同。特別是在散步後休息時,竹子的綠意,夕陽下的遠山景色都會吸引住我,有時天不那麼霧濛濛的時候,我會看到山頂上的山峰,幾乎像海浪一樣無限蕩漾。然後我覺得我想唱一首讚美風景的讚美詩,或者為它譜寫一首頌歌,或者做一些宏偉的、值得的事情。在它神奇力量的鼓舞下,我覺得我能夠做到,能夠做一些像我面前的景色一樣可愛的事情。我的目光落在那遙遠的薄霧和流動的河流上,我的雙手感到它們可以創造出同樣鼓舞人心的東西,然後我就會忘記一切——戰爭、痛苦和世界所處的混亂狀態,豐富的奢侈品和苦澀的需求。正是這片土地的美佔據了我,我會感到強烈的快樂,並分析起竹子的莖或石頭中的神秘曲線。似乎世界上充滿了美麗與和平,沒有一絲煩惱和責任。
美麗的土地就是這樣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我! 為什麼它是如此美麗,以至於我忘記了保衛它?這種和平應該使我們忘記鬥爭嗎?那是不對的。當我生活在某個遙遠的國家,過著非中國式的生活時,可能會被背叛。我可能會被閃亮的財富和誘人的舒適或太多的奢侈所迷惑。但是,為什麼土地本身會背叛我?這太不合邏輯了,太可笑了。不,那麼,風景一定不是那麼迷人的。真的,住在這裡如此與世隔絕,如果不是每天都有敵方飛機的鳴叫,我會忘記戰爭的。它們有助於提醒我們戰爭還在進行。
當我們參觀農舍時,人們總是非常友好,拿出長椅讓我們坐。然後他們會因為房子太差讓我們見諒。通常在下午晚些時候,男人們在做一些零碎的工作,如編織籃子,而女人通常在縫紉。他們總是歡迎訪客。我們會詢問農場的情況,他們的工作,但主要是談論空襲的問題。當被問及他們是否在聽到敵機後會躲起來時,他們總是回答說是。他們中的一些人在聽到飛機的聲音後,會躲去一個小防空洞。他們似乎總是很滿意,有一次,我們去拜訪一位磨老玉米的老太太,我們嘗試著在磨坊裡工作,玩得很開心。她嘲笑我們,此時我們也會嘲笑自己做得如此笨拙和拙劣。在友好的呼喊聲中,我們分開了,並承諾當梔子花盛開時再次拜訪他們,他們會讓我們摘幾朵。
女人通常更願意與我們交談,而男人則一般在與父親交談。他們想知道我們從哪裡來,聽說我們坐飛機來的,一個女孩咯咯笑了起來,認真地問:「你們不害怕嗎?」他們看到了日本的飛機,聽到了轟炸,但他們不知道一個人可以為和平目的乘坐飛機到達一個地方。在我們提到我們的飛行後,我們給他們留下的印象變得不同尋常。
農民們很討人喜歡,和他們一起工作很自然。他們遠非粗暴,我認為他們只有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才會動用拳頭。這些都是中國的人民,分散在不同的省份,幾乎沒有聽說過彼此,但實際上都是以同樣的方式生活。
他們繼承了祖先的道德和人際關係,是中國真正的力量!
我們回到寺廟時已經快到傍晚了,這裡是另外一種不同類型的生活,來自中國各地的人說著不同的方言,有著截然不同的經歷。然而寺廟裡卻很和諧,我們在陽臺上看到不同家庭的孩子在院子裡一起玩遊戲,而大人們則在一旁觀看並微笑著。
林太乙
難怪日本人這麼像老鼠。它們一直是,一直是,並且將永遠像老鼠一樣,因為他們太矮了,「侏儒惡魔」,上帝也知道他們很矮。
至於他們的狡猾,我應該告訴你。8月13日是上海淪陷紀念日,7月7日是戰爭紀念日,他們從來沒有在這兩個日子來轟炸過我們,因為我們在那幾天已經充分武裝了我們的空軍來挑戰他們。他們只是縮手縮腳,第二天再來補上,假裝前一天不清楚情況。但事實上,我知道他們從沒想過那些日子來,因為我從未見過一架偵察機來看看天氣是否晴好。
然後他們想擺出一副老鼠一貫的樣子,吃得比他們能吃的多,做超過他們能力的事。比如說,侵略中國,就是他們的一次力不從心的嘗試,讓人覺得他們並不矮。但是,任何一個傻瓜都能看到矮個子無法與高個子對抗。於是,為了炫耀,在美國人對汽油實行禁運的第二天,他們想顯示自己是獨立的,所以他們瘋狂地轟炸了一天,由於他們像老鼠一樣,沒有能力連續轟炸,就停了整整五天,找了個可憐的藉口,我們知道他們在節省石油。
我們在寺廟後面發現了一個小山洞,於是我們開始躲在那裡,它對我們五個人來說都不夠大。它的最高點大約是一尺半,大多數地方都比它低。於是我們開始挖掘自己的洞穴。我們挖了又挖,用手刮了又刮,因為土壤非常鬆散,這很容易,但我們覺得自己很像野人。當我們挖到大約一尺的時候,全部人都可以把自己全身彎進去,而且它剛好可以容納我們五個人。母親和我形成了一個條件反射,每當有警報的時候就會肚子疼。我想這是因為受到了驚嚇,我們的肚子會不停地咕咕叫,直到全身都疼起來,而一旦發出警報解除的信號,疼痛就會消失,我們就不再害怕了。每次有空襲,我們都會坐在自己挖的山洞外面,如果聽到飛機聲,我們就會進去。那裡沒有警報解除的信號,寺廟裡的人得走半個小時來通知我們,太麻煩了。一場空襲通常需要三到四個小時才能過去,我們也會放空自己,回到自己的房間。有時在我們認為事情已經結束後,會聽到微弱的轟鳴聲。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沒有理會它,大多數人沒有跑,只是呆在房間裡,從空中看不到。當鑼聲響起時,如果是有煙囪的人家,人們必須停止做飯,並把所有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起來。這些都是規則,讓這個地方看起來很冷清是最重要的。
這兒也有一個好的制度,在整個自由中國,但凡有空襲的地方,警察都會站崗,防止小偷趁人們都在防空洞時偷東西,如果有人被抓住就會被處決。因此,每個人都可以敞開大門,而且確實沒有人有心思為了一兩件東西而冒生命危險去偷東西。但與房主而言有什麼區別呢?如果不被搶劫,整個房子同樣可能會被轟炸。
林太乙
人們幾乎每天都去防空洞,所以關於防空洞的故事特別多,人們在防空洞裡說的故事也非常多,完全可以寫成一本書。我從各個朋友那裡聽到許多關於轟炸的故事。
有這樣的故事:一枚炸彈使一把椅子從一棟房子震飛到鄰居的屋頂上,落地時直挺挺地立在那裡,還有一些人躲在棺材中間以逃避死亡。有一個人是歸國留學生,有一個法國妻子。他的房子被燒毀了,所以他買了一把牙刷和一管牙膏,然後去朋友家住;朋友家被炸了,他又去買了一把牙刷和牙膏。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他買了第四套牙膏和牙刷,他走到哪裡都帶著最後一套。
有一個家庭有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三樓被炸毀了,他們搬到二樓居住,二樓被炸毀了,他們搬下來,住在一樓,當一樓也被炸毀,他們不得不搬走。一個人真的可以在航空彩票中贏得一等獎,還是三次!
有一些人非常害怕空襲,也許是由於一些可怕的過往,所以當警報聲響起時,他們會臉色發青。例如,傅嫂就會大汗淋漓,直到突襲結束,她才能吃東西或做其他事情。她曾三度僥幸逃脫死亡。許先生和蕭先生是兩個極端,他們不得不走啊走,走到一個很遠很特別的山洞裡躲起來,因為他們認為那兒是最安全的。
有一個麵包師不知為何沒有去防空洞,突然一顆炸彈掉在他身邊。還沒來得及炸開,他把正在攪拌的麵團壓在上面,把引線悶熄,炸彈因此沒有引爆。他為此從政府那裡得到了20元獎勵。
有一個家庭,是由一個父親、一個妻子、一個小妾和一個寶貝兒子組成的四口之家。突然間,(那是在北碚,第一次,當時沒有人去挖防空洞)炸彈開始落下。小妾很聰明,動作靈巧,把最珍貴的孩子放在地上;丈夫是第二重要的,被要求躺在孩子上面;小妾認為自己比妻子更重要,堆在丈夫身上,妻子被要求用自己的身體覆蓋小妾。就這樣,四個人互相堆在一起,最後妻子受了點傷,她的一塊肉被炸掉了,因為她在最上面,但小妾、丈夫和嬰兒都很安全,嬰兒也沒有被悶死或壓死!
有一個人,當他看到炸彈落下時,就像鴕鳥一樣跑了,把頭伸進下水道口,身體都在外面,以為自己很安全,但他的一半臀部被炸掉了。
隨著戰爭的拖延,中國人的士氣變得越來越高,這是件好事。在空襲之後,會有燈會和遊行,以慶祝新收復的城市。在節日期間,會有成千上萬的觀眾參加龍舟比賽。我們仍然延續著我們的慶祝活動和日常慣例。孩子們在空襲後立即拿起書包去上學。如果前一天晚上有空襲,男人們早上六點或七點就會起床工作。母親們在防空洞裡生下孩子。空襲無法摧毀我們的幸福。炸彈怎麼可能摧毀中國人的士氣,而這種士氣只能在我們自己身上感受到,看不到也摸不到。廢鐵怎麼能摧毀我們心中不屬於物質的東西?炸彈可能會飛竄,會爆炸,但我們會一直堅持下去。
林太乙
在中國,我們經常聽說趙夫人和她的遊擊隊的事蹟,然後我瞭解了她的故事,是這樣的:
趙夫人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人們都叫她趙老太[21]。她是在北平周圍組織遊擊隊的女士,後來隨著中國軍隊向內陸轉移。
1937年7月,兒媳從山東給她帶來了一條消息,日軍要攻佔北平。
「我不會讓他們得逞!」趙老太喊道,她開始組織一群年輕的大學生,保衛北平。
一位朋友給了她2000塊,讓她的兒子趙侗去參戰。有了這筆錢,趙老太開始組建了她的遊擊隊組織。與她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大學生們都加入了進來。他們在晚上組織起來,計畫購買盡可能多的軍火,他們買了手槍、子彈、制服和男人的鞋襪。趙老太是該組織的負責人。
趙侗沒過幾天就回來了,就在第二天,盧溝橋事件爆發。當時高梁還沒有高到可以藏身的地步,所以他們等了幾天才出城。
他們在城裡找了個地方躲起來,開始運送他們的槍支和東西,這都是趙老太的工作。
「我是一個老太婆,」趙老太說,「如果他們抓到我,開槍打死我,那也無所謂。」她自己負責搬運,沒有讓年輕人幫助她,「我穿著一件破爛的衣服 ,」她說,「提著一個破籃子,我在裡面放了舊被褥、舊襪子、舊衣服,但在它下面全是彈藥,一箱箱子彈。」
於是老太太背著價值2000美元的彈藥出城了,她的兒子和她一起去了車站,上了另一輛車,默默地看著她,生怕有什麼事發生。出城後的檢查很容易,他們只看到一個老太太帶著一籃子的舊東西。趙老太一天天地運著這些東西,她的兒子在另一輛車上看著她,幾天後,她把這些東西都搬到了藏身之處,然後她自己也回到了城裡住下。
組織總共有大約50人。在一個特定的信號下,他們都換上了制服。一個叛徒洩露了他們的藏身之處,兩百人過來包圍了他們。趙侗不敢進城告訴趙老太,趙老太是通過醫院裡的一個受傷的軍官才得到這個消息。然後她發現,他們的彈藥都不見了,有兩個人被殺。
趙老太再次組建組織,她去向朋友借錢。趙老太很直率,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是來要錢的,我們需要錢來買彈藥,借我500塊,給我吧,快!」鄰居們給了她幾支槍,她從兩個有錢的朋友那裡得到了錢。這次來的學生更多,他們得到的彈藥也比以前多。
日本人進入了北平,趙老太幫助年輕人出了城。她雇傭了另外兩位老太太,讓她們每次帶幾個人出城,說他們是自己的侄子。當他們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寺廟時,趙老太很激動。她讓大夥和老太太們在出門時攜帶所有的子彈和槍支。老太太們把槍藏在她們的包裹和被褥裡,然後再回來拿更多。在最後一輪,三位老太太一起出發,帶著她們身體能容納的所有東西。趙老太帶著一個裝滿子彈的手提箱。她們走了兩英里,走著,背著重物,當一個警察走到她們面前時,三個老太太坐在了她們的東西上。
「你們要去哪裡?」
「不知道,任何一個沒有日本人的地方。」
「我懷疑你們有問題。」
「你找三個老太婆幹什麼?你要東西,行李箱裡的被褥我們給你!」多麼勇敢的一句話啊!就這樣,警察從她們身邊經過。兩個老太太被嚇得魂飛魄散,但趙老太又站起來扛起了子彈,到了寺廟。
日本人越來越多,他們很害怕。趙老太提議請幾個外國人來和他們住在一起,認為日本人會顧忌有外國人而不傷害他們。
「我們請了十四個外國人和我們一起住,」她說,「我們每天給他們好吃的東西和好酒,而我們自己吃的是粗糧。我們給他們做了特別的食物吃,到用不上他們的時候,我們會把他們一個個送回去。那些外國人對我們非常好。而且我們有很多懂他們語言的學生,所以每個外國人都有兩個人陪著他,和他聊天。當談到我們的抵抗時,他們也深表同情。」
後來有兩百多個日本人過來包圍了他們,他們進行了抵抗,他們拿上六七支槍,還有一些軍被,射殺了大約十個日本人。軍隊被打敗後,日本人的飛機來了,他們匆忙地把外國人送走了。當其他士兵來時,他們退到了一座山裡。飛機來了,在他們周圍盤旋,準備投擲炸彈,他們擔心得眼睛都紅了。當飛機向下俯衝投彈時,趙老太的手下用機槍掃射,擊落了一架。
「我們親眼看到飛機在半空中著火,然後尾旋下降。歡呼聲如雷貫耳!連外國人都稱讚我們的準確性。」趙老太一戰大捷後,飛機再也不敢來了。
一個老太太有這樣的勇氣和精神,真是不可思議。有一次,她帶領她的手下,釋放了500名囚犯。這個事件,正如趙老太自己看到的那樣,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就像人們在小說中讀到的戰爭故事。但這是事實,趙老太得到消息,日本人要處決俘虜,愛國的中國人落入了敵人手中,趙老太就去救他們。
「我們聽說他們後天就要被處決時,當天就趕了過去。黃昏時分,我們的人帶著槍來到監獄大門,有幾個日本守衛,我們讓他們開門,他們問,『你們是誰?』我們回答說,『日本大使,來檢查囚犯並判處他們死刑!』門一打開,我們就沖進去大喊大叫,500名囚犯也和我們一起喊叫。我們敲打著門,開著槍。警衛們非常害怕,甚至沒有反抗。我們釋放了囚犯,還得到了幾支槍。」
當天晚上,趙侗把他們的計畫和目的告訴了被釋放的囚犯,並告訴他們,如果他們想留下來,可以,但如果他們想回家,也可以。但這500人一下子就高喊了起來:「我們要參加遊擊隊!」
第二天,趙侗來找趙老太報告說,大家都想留下來,都想來問候她。但趙老太拒絕了這種崇拜,她說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每個人都認識她,也許500人中有一個不是好東西,那麼他們的整個工作就會被破壞。
現在隊伍有大約1000人,趙老太感到很高興。想到現在他們有足夠的人自保,她把大部分的外國人送走了。他們搬到了一個新的藏身處,一個以前由一些富人居住的大宅子。當村裡人看到這樣一支軍隊時,都跑光了。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趙老太說,「我立即邀請一些村裡的長者和一些老太太來,我對他們講話。當他們看到帶頭講話的是一位老太太時,他們不再害怕了。我請他們坐下,給他們倒茶,我告訴他們,請不要害怕,我們不是土匪,也不是其他任何形式的軍隊,我們只是遊擊隊,目標是打敗日本。我們都是中國人,因此都是一家人,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因為日本殘忍地欺負我們。女同胞們也不必害怕,這裡大多數是大學生,沒有一個是不講道理的。我現在老了,我也有女兒,還有一個兒媳婦。這些別人的女兒會像我自己的女兒,還有學生的姐妹們一樣,我們絲毫不會不講道理。」
「請不要逃跑,不要浪費你的時間。我們希望你們這些年長的人能夠去把村民都帶回來。我們不會對男人無禮,也會尊重女人。」
他們回來了,每個人都回來了,趙老太對他們很好。當遊擊隊準備離開時,她對他們說:「我們現在要離開你們。我們感謝你們的盛情款待,希望你們努力工作,奮起反抗。救國就是自救!」
就這樣,六十多歲的趙老太繼續帶領著她的遊擊隊四處行動。
她一路走來,幫助窮人,並從她那薄薄的錢包裡擠出錢來給難民。
「我是一個不識字的農村老婦人,」她總是謙虛地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人民必須幫助他們的國家。」
她說話時總是說個不停,而且她的臉上從來沒有疲憊的神色。當她談到悲傷的事情時,她的老眼就會濕潤,讓聽者也流淚。她的記憶力如此之好,竟然說了這麼長的時間!她確實讓我們感到謙卑和自慚形穢。
「我們到濟南的時候,」她說,「我們不得不換車,於是站在車站等。有一群從前線來的傷兵,那些士兵的樣子太可憐了!由於醫院人手不足,只有重傷的士兵才有專人背他們。受輕傷的人背著更嚴重的傷員。在那些背著別人的人中,有一些人的手和腿被子彈打穿。他們背著自己的戰友,身上還滴著血。他們走得很慢。唉,那是多麼令人心碎的景象啊!」趙老太跟在後面幫助他們。
「有一個人,」趙老太說,「他太虛弱了,無法抬頭。我彎下腰,把他的頭靠在我身上,喂他喝粥。當他看到我時,他哭著說:『你比我母親好。你這麼老了,還來為我們服務。』我也哭了。我說:『慢慢吃吧!我看到你受了傷,比我自己受傷還要苦。不過你也別太難過,對一個受傷的人不好。你是為了你的國家而受傷的,你應該為之驕傲。我們老百姓非常感謝你。我是一個老婦人,沒有力氣,我能夠幫助你的就是給你盛一碗粥,以表示我對你的謙卑之情。』」
林太乙
有一天,我們在居住的寺廟裡沒有聽到空襲警報,卻突然聽到了飛機的聲音。我們很害怕,聲音非常接近。我們趕緊下樓去,躲在房間的角落裡,那裡是最安全的。我們用手捂住耳朵,張大嘴巴。飛機來了,飛走了,又來了。突然間,我們聽到了爆炸聲。
「北碚!」人們都哭了。「他們轟炸了北碚!」
我們在那裡看不到北碚,但其他人能肯定那是北碚,「是北碚,這一點我很確定,因為沒有其他地方會傳來如此響亮的炸彈聲。」北碚現在一定是一片廢墟,一個只有三條街道的村莊怎麼可能經得起三次轟炸?
也許我們的房子被炸了,但我們並不這麼認為,因為在航空彩票中贏得一等獎是非常困難的。(我們總是這樣說,在內陸說「我被炸了」是很粗俗的。)也許,也許,我們想。但我們還是不認為會這樣,因為炸彈分散在四周,不太可能集中在某一幢房子上。
可憐的北碚人!我希望有警報,如果沒有的話,很多人會被殺害。後來我們才知道是有警報的,但是在寺廟的男孩趕到為我們敲鑼之前,飛機已經來了。
如果我們的傭人青山今天或明天上山,那就意味著我們家中獎了,畢竟他是一個非常負責任的人。第二天,當母親坐在門廊上,想知道青山是否會上來時,他真的來了,臉色非常蒼白。
「我們家被炸了?」
「是。」青山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是一個很安靜的人。他只是輕輕一笑,這是他一貫的方式。
我們大笑起來。好似這非常有趣,我們笑啊笑啊,直到我們幾乎發瘋。
「發生了什麼?」我們仍然笑著在問。
「日機在和我們的飛機對戰,當他們走投無路的時候,不得不選擇逃跑,所以他們就把炸彈全部扔了。」我們又笑了起來。青山躲在一塊石頭上,看到我們的房子被炸毀。他看到火焰和煙霧從北碚騰起,他看到了所有發生的事情,房子的一半都沒了,是被直接擊中的。我們的花園被燒毀了一些,但幸運的是,雖然是一顆燃燒彈,我們的房子只是被炸毀了,沒有被燒毀。
「哈哈!」我們大笑起來,仍然覺得很好玩。「我們的房子被炸了! 我們中了一等獎!」然後,慢慢地,這句話的意義滲透到我們的腦海中。我們的房子被炸了,這不再是一件有趣的事。多年以後,我們會有一些經歷來記住日本。青山沉默了,我們也是。
然後青山告訴我們,另一枚大炸彈在離我們家一百碼遠的地方落下,讓泥土彈起來,彈到我們的院子裡,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個洞。他們也曾轟炸過這個縣城,有幾個人被炸死了。所以,我們曾以為這個縣城會很安全,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日機來了,轟炸了鄉村的小屋和農舍。事實上,他們就像壞孩子一樣,把炸彈扔在任何地方。所有地方都是一樣的。只有在岩石下,隱藏在大地之下,才有安全感。我們不能再生活在地上。
我們想去看看廢墟,但不敢這麼快去,因為我們不想在北碚遇到空襲。但我們決定必須這樣做,於是一天早上,我們在五點半出發,這樣就能在空襲發生之前再次回到山上。
我們雇了轎夫,天一亮就下山了。
我們的房子和一切,就在下面那裡。整個北碚沒有一塊玻璃留下,我們的房子一側被炸毀,一堵牆完全消失,大家正在修復它。
所有的門都是歪的,從我的寢室,可以直接看到樓下的房間,因為天花板已經全部掉下來了。這真的是一團糟。天花板、地板、門窗,沒有一樣形狀完好。但它們還沒有到無法修復的地步,所以真的算不上什麼,修好之後我們還可以住在裡面。我們看到了許多彈片,炸彈的螺旋槳也在那裡,直徑約為1.5尺。我們收集了一些彈片,並把它們帶了出去。青山告訴我們,轟炸當晚,有些人來到我們的花園裡撿彈片,但青山讓他們不要進來,並威脅說如果他們進來就開槍。哦,天哪,青山開槍!我無法想像。青山甚至沒有一把左輪手槍,不過那些人沒有進來。
我們隨後匆匆穿過街道,整個村子幾乎都消失了,但我看到在僅剩的街道上已經有新的商店開業。所有商店被炸的老闆都已經搬走並重新開張了。人們已經開始平靜下來,在被炸彈擊中的地方建造房屋。我看到一個女人在一個只有三面牆的房間裡掃地,還有一些孩子在整理東西。有一個人正在樓上的一個房間裡刷牙,這個房間有三面牆,朝向街道的那面牆不見了。人們做事的速度非常快,我看到兩家商店的牆被拆掉了,人們把報紙貼在牆上,正在開一家新店。我發現有幾家新餐館,其中三家分別在三次空襲中被炸毀,他們的生意非常好。我們還碰巧遇到了1000名學生來參加復旦大學的入學考試。
我不必為中國擔心,她是不懼炸彈的。
林如斯
當我們在小山洞裡聽到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時,我們知道那一定是落在了北碚。消息傳來,北碚被炸了。也許我們的房子就在其中,誰知道呢?但這只是五十分之一的概率。第二天早上,青山上來了。母親問:「我們的房子被炸了?」
「是,被炸了。」青山漫不經心的回答,嘴角似笑非笑,我們衝出房間,周圍的鄰居都圍了上來。
青山用他柔和的聲音慢吞吞著說:「我坐在懸崖下聽著,就知道不對勁了。然後我看到我們的房子裡有煙和灰塵,擔心得要死。我跑下去一看,是一個炸彈坑,彈片燒掉了一些草,但房子沒有燒毀。」
「炸彈落在哪?」我們追問他。
他的眼睛盯著地面,說:「離太太的房間大約四尺。王先生讓我不要說有太大的損失。太太房間的牆倒了,一些房間的天花板也塌了。」如果不是從青山的嘴裡說出來,我還真不敢相信,他不是那種會誇大其詞的人。
據描述,這枚炸彈大約有五十磅重,它沒有燃燒,顯然是因為磚牆倒在火上,讓它熄滅了。我們都很激動,我的手因激動而顫抖,這是真的,這是真的!這就像中了彩票的一等獎。我們並不為房子感到遺憾,但房子被炸這個念頭是我們無法接受的。這令我們都很難過,我們無法繼續工作。第一次是離我們家一百碼,第二次是離我們家二十碼,第三次是一碼半,第四次我已經不敢想了。
我們必須馬上下去看看!他們說,那是胡說八道。既然被炸了,就炸了。但我必須看到它。今天有明媚的陽光,我必須看到它。什麼,像我們自己的房子被日本炸彈炸毀這樣的重大事件被忽視了?「為什麼要為一座被毀的房子如此煩惱?」懷疑論者說,我無法解釋,我必須說點什麼或做點什麼,我無法集中注意力。它應該被炸毀!
有次我們已經出發並到達了寺廟,又折回了,因為北碚上空的雲層正在升起。但我堅持說,在北碚有防空洞,我渴望再次看到北碚。
直到一個星期後,我們才下山,那是一個明亮的早晨。我們的思緒比我們的腳跑得更快,我們的腳被拖在後面只是一個累贅。再次見到北碚是件好事,我們已經忽略了它很長時間了。但我們應該只是去拜訪一下北碚!我希望我可以留下來,我真的希望能留下來。天還很早,人們都在工作,他們還沒有為空襲而煩惱。各個房子的窗戶都大開著,陽光傾瀉而入。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沒有人想到空襲的問題。熟悉的房屋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景象。我知道那所房子所在的位置以及道路上每個崎嶇不平的地方。
噢,又回到了北碚! 我們一直躲在山裡,逃離了那些在炎熱中去防空洞躲避後又回來工作的人們。在山上,我們能夠過上正常的生活。正常的生活在這裡是不正常的,只有不正常的生活在這裡是正確的。正常的生活意味著我們已經逃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放棄了集體生活,尋求一種更私密、更隱蔽的生活。日本人想擾亂的地方,必然是對我們國家有意義的地方,是對戰爭有意義的地方,而日本人不擾亂的地方,在戰爭中是徒勞的,無用的。讓我和老百姓一起去挖防空洞,即使這很愚蠢!我們住在山上,在戰爭期間尋求隔離和正常的生活。北碚什麼都不在乎,它只想存在下去。
當我們來到房子附近時,王先生看到了我們,當時大約是早上七點。「你們的房子被炸了,還好你們在山上!」損失有哪些?我們從這頭看不出來。我們的房子!我們走到花園裡,它就在那裡。母親的房間只剩三面牆,木匠要開始重建了。幾根柱子支撐著快要倒下的天花板。「現在母親的房間裡有了美妙的閱讀光線和這麼多的陽光!」「它和戶外一樣明亮。」
書房的天花板掉了下來,甚至老鼠的家也被摧毀了,它們和我們一樣,不再有隱私。我的房間損失很小,因為位於另一側。屋頂的瓦片掉了下來,損壞程度出乎意料地小。我們在屋內轉了一圈,看到青山收集了很多彈片,暫時放在妹妹的床下,立刻驚訝地叫了起來。有些碎片看起來很可怕,還有一個扭曲的螺旋槳。我帶著相機,不停地拍照,這在當時看來很傻。「所以,這些損壞是供我們拍照的!」我自嘲道。傻啊,傻啊!我拍完了整卷膠片。
現在我們已經看到了房子,拍下了它,沒有什麼可做的了。我們離開時剛剛長出草的花園,現在已經長滿了野草,我們種下的辣椒苗已經掛滿了紅辣椒。時間在推移,我們在山上卻不知道。我們又帶了一些東西到山上,以防他們再次轟炸。然後從我們家去到鎮上,我記得我們以前去鎮上的景象是怎樣的,而現在,在同一條路上,我們離開了空蕩蕩的房子,去看了看鎮上的情況,又衝回了山上,那個舒適的藏身處。
我認不出北碚了,第三次轟炸非常嚴重,我們熟悉的商店不是已被拆毀就是正在被拆毀,道路被拓寬了,人也少了。有一條路上的所有商店都不見了,我特別清楚地記得一家賣植物油燈玻璃管的商店,我們經常光顧那家商店。如果火焰稍稍過大或過小,玻璃管很容易爆裂。因此,當我們進入商店時,胖而俊俏的女士會問:「玻璃管?」而我們會說,「還有什麼?」這個時候賣玻璃當然是有風險的生意,他們把倉庫放在鄉下,每天一點一點地運輸供應,只是更換陳列的少量貨物。在第一次轟炸中,右邊的商店被毀,在第二次轟炸中,左邊的麵包店被毀,而現在它也已經消失了。但我聽說它是被拆毀的,而不是被炸毀的。胖女人一定在別的地方向顧客微笑。
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北碚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它已經無法辨認了。它是一個不斷發展的城鎮,享有不被轟炸的特權和聲譽,但日本人不會讓他們擁有這種特權。現在,沒有一棟房子的每扇窗戶都有玻璃,也沒有一棟房子的天花板沒有裂縫。北碚在苦難中成長和學習。現在,工人們在這麼早的時候就開始修建房屋,而北碚的其他人則像往常一樣生活。那些沒有被勒令拆除的商店仍然敞開著大門,或者說,似乎是敞開得有原先兩倍那麽大。雖然幾乎沒有什麼可看的商品,但仍有櫥窗購物者。人們穿過街道,去做他們重要而繁忙的差事,甚至沒有看一眼拆遷工作或新的空地,這就是北碚人的魅力所在。只有我們這些從山裡來的人,不解而又焦急地看著。我們沒有像他們那樣看到昨天和前天的小鎮,整個街區的大書店和裝修現代的榛木,還有果凍和咖啡,都被燒毀了。這是一種奇怪的空蕩蕩的氛圍,我們可以看到碎磚中的灰燼和燒焦的木材。榛木不見了,賣中藥的商店也不見了,但我知道在某個地方,也許離這個零落的小鎮更遠的地方,一家新的榛木正在掛上白色的紗簾,一家書店正在整理書架上的書。火災並沒有蔓延多遠,因為那時候的街道很寬。但大多數北碚人對這一街區的房屋被燒毀暗自歡喜,同時幫助榛木搶救刀叉和水果罐頭,因為房主並不討他們喜歡。北碚!
我錯了。儘管有了更多的空間,街道上仍然很擁擠。人們仍然提著籃子,從市場上回來,蠕動著穿梭人群。市場被摧毀了,但食物仍在出售。有人在路邊漱口,一位母親正在為她的女兒整理頭髮。北碚的廢墟顯得很神聖,它的精神是不可改變的。以粗獷、燒焦的柱子為背景,那個漱口的男人和梳著頭髮的女孩看起來就像是英雄。即使是擺在路邊的布鞋也是值得稱道的,炸彈已經把北碚身上的輔料帶走了,只有主體結構光禿禿地矗立著。而在那片廢墟中,有一個力量的象徵。通過流血事件,北碚出現了一個純淨和光明的地方。耶穌在十字架上看起來比其他地方更虔誠。北碚的廢墟令人振奮,因為生命在廢墟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快樂和動人,北碚現在在精神上是美麗的。
穿過街道,我們來到江邊,那裡的木制駁船上躺著各式各樣的貨物。男人們正用肩膀扛著木材往附近的棚子裡走,他們唱著:「嗨啊!嘿阿!」,與他們的腳步聲相呼應。他們彎著腰,渾身是汗。二三十艘駁船上有婦女和兒童,他們各自都在忙於自己的小事,而岸上的人在等待過江。時間還早,工作已經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從工廠的煙囪裡冒出了黑煙,車間裡傳出了鋸木和切木的聲音。背景是在第二次轟炸中被燒毀的老市場,那裡只有一片焦土。江水在流淌,更多的駁船正在駛來,但我們在離開北碚時背對著它,「嗨啊! 嘿啊!」木材掉落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每次轟炸之後,北碚都越來越有魅力,廢墟增添了它的魅力。這就像某種類型的女人,穿著素白的衣服比穿得過多的衣服看起來更漂亮。她把自己打扮得越樸素,她就越美麗。但是,北碚不僅僅是美麗,它是勇敢的,堅強的,不屈不撓的。我必須聲明,這是與人民一起的美好生活。不顧一切地努力生活,以生活為目的,以生活為手段。對我來說,每次轟炸之後,北碚都越來越可愛了,因為只有在袒露的時候,平時隱藏在表面下的精神才能顯現出來。我從未想過要離開北碚,想著離開北碚是很傻的。但我知道這一切只是暫時的,直到夏天結束,然後我們應該在每次轟炸後下來生活,和我們的人民一起生存。我不介意永遠住在這裡。如果你願意,可以稱它為一個小城鎮,一個省轄地區,當你看到我們每天晚上隨著電力的到來而歡呼雀躍的時候,北碚就代表了整個民族一起努力工作、大聲歡笑的那種生活。
想著北碚,我們已經到了綠色的田野和高高的稻穀旁。北碚,我一定要再回來!
林太乙
當我們得知不得不再次離開中國時,所有人都感到非常失望。我們當然不喜歡空襲,但我們根本就不想離開中國。在我們即將離開的時候,我們到達時剛種下的水稻樹苗已經變黃了,並因其自重而向下傾斜。
我們開始無精打采地收拾東西,腦海中浮現著各種畫面。這一次,我們是為了離開我們的國家而收拾行李,我們不想再離開中國,不,我們不想現在出國,因為戰爭尚未結束。只可惜不得不這樣做,因為父親必須出國,母親要去照顧父親,而我們這些孩子也只得跟隨父母。
我們計畫下山到了北碚之後再在一家旅館住上一晚。要離開王夫人和她的新寶貝兒子侃侃真的很不舍,掌管寺廟的和尚最後一次站在石頭上,招呼抬轎子和滑竿的人上來。
我們下山了,一路上的風景比平時更美,青翠的竹葉和縹緲的空氣,忘卻了一切關於空襲的恐懼,現在只剩下要離開祖國的土地的悲傷。涼爽的微風吹拂著我的發梢,我們真的要離開了,什麼時候能再回來,去看看北碚和縉雲山,想想這段時光?
現在到了北碚,防空洞就在那兒,當警報聲響起時,北碚的人就會爬進去那些黑暗的山洞。我們曾經在其中的一個洞裡,我們將永遠為此感到自豪。幾十年後,這些防空洞將形成多麼壯觀的景象,我將自豪地站在它們旁邊,訴說我曾經也在洞裡為躲避致命的炸彈尋求庇護的故事。我將自豪地微笑,因為我曾經遭受和經歷過我們的人民——每個中國人應該經歷的事情,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很自豪我有過空襲的經歷,更自豪的是我們的房子被轟炸了,我們當時分擔了這場偉大的戰爭中的一部分,我們也應當分擔。總有一天,日本人將被趕走,我清楚,那一天已經很近了。
那一夜的北碚是如此的可愛,它的廢墟和遺跡很美,看起來是那麼善解人意和古老,它們標誌著經驗和忍耐。月亮再一次用它蒼白、清透的月光照亮了街道,一切都變得黑白分明。我們要離開了,哦,還是那輪月亮,幽靜美麗,在道路上投下倒影。北碚的一切都在說,我們要離開了,我們要離開了,而我們並不想這樣。幾年前,早在三四年前,中國人曾經仰望月亮,向它舉杯,但現在不一樣了,月亮只為投擲炸彈的黑鐵生物而閃耀,它被懷疑是叛徒。這些年,月亮不是一個中國人。
我們在新開的餐廳吃了晚飯,大家為祝福我們平安抵達某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而乾杯。那個地方與北碚有天壤之別,沒有跡象表明那裡與這個世界在同一個世界,但那裡確實存在。烏雲開始聚集,很快就下起了雨。我身上的每根神經都發揮著不同的作用,每根神經都想扮演不同的角色,我覺得自己現在是所有人的混合體。雨水濺到了我的臉上,我毫不在意。我們要離開了,就讓它下雨吧,讓它濺到我身上。我現在想盡可能多留住點什麼,那些山洞和防空洞,我什麼時候能再進去?即使是空襲,現在也是一個寶貴的回憶,我們的人生不會有很多這樣的記憶。
我們走回旅館,黑色的山峰映襯著明亮的天空,遠處的山頂上,那個小山坡上,是縉雲山,還有我們住了一個多月的兩個小房間。我希望我可以牢牢握住中國,感受它,看到它的全部,中國的每一個地方,我想看看整個中國的地圖。為什麼我不能留下來?剩下的每一棟房屋都很珍貴。我不想去國外,那是為西方人準備的,不是為中國人準備的。北碚,我不想離開北碚。
林如斯
北碚,北碚,我們要離開你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曾計畫並想像著自己和北碚的所有人會在我們勝利的那一天,在所有日本軍隊永遠離開中國的那一天,在一個新國家誕生的那一天,一起走上街頭,高聲歡呼,為我們所受的苦難而歡欣鼓舞。那將是最偉大的一天!我們會塗上所有的胭脂水粉,戴上所有的珠寶——人們把我們叫做瘋丫頭時,我們會大笑。我們會把所有的鑼鼓拿出來敲響,點燃鞭炮,打碎幾個盤子,在街上跳舞,我們會揮舞著旗子,跳上巴士,去重慶,拉著每個人的手,一圈一圈地轉來轉去,直到我們累到精疲力竭,就坐在人行道旁,看別人繞來繞去。我們一直不睡覺,會拿著大火把進入防空洞,拼命喊叫,我們會把所有的白衣服和所有的白床單堆在院子裡,點亮所有的燈,因為不會再有空襲,不會成為目標,沒有飛機掃射和投擲手榴彈,沒有殺戮,沒有傷亡!美好生活的開始!我會喝醉,會生病,會胃疼,因為我太高興了。而北碚的每個人都會這樣做。沒有苦難,不分老少,只有一個為勝利歡欣鼓舞的國家。我們將舉行遊行,向抗戰老兵致敬,感謝每個人,並為這場勝利祝賀每個人。這將持續幾天幾夜,直到我們都筋疲力盡,甚至在睡夢中也會有歡呼和笑聲。
但現在我不得不離開。勝利還沒有到來,他們還在日夜不停地進入防空洞,只是為了等待那一天。我卻不能和他們一起等待,被迫離開,不能在這裡和北碚的人一起看到那一天,這就像逃兵一樣。仿佛我等不及了,太不耐煩了,不能像他們那樣等著看到那一天。但我寧可等待,即使這種日子漫長到再加一倍,也只是為了那一天。我瞭解北碚,我知道它將如何等待這一天的到來,這一切都值得我投入。會有更多的轟炸,更多的死亡,更多的房屋被毀。但是,木匠會俯著身造椅子,店主會低著頭包裝貨物,工人會彎著腰幹活,文員會勾著身子坐在桌子前,所有這些都要等到那一天的到來,他們才會抬起頭來。
我們去酒店放好了行李,原路返回了一趟我們的家,那裡仍然有轟炸的痕跡。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朦朦朧朧,山上一片漆黑。我們進了屋,房間看起來空蕩蕩的。李木匠還在修牆,我為什麼要帶著離別的心情看這個房子呢?我進了自己的房間,除了一張竹制的書桌外,房間裡空空如也,窗戶上還少了幾塊玻璃。父親書房的天花板還沒有修好,青山說過,會在我們回來之前把它全部修好,他不知道我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浴缸裡到處都是油漆和泥土的碎屑,我們向青山詢問在花園裡發現的那枚扭曲的炸彈螺旋槳在哪,他不好意思地嘟囔著說他已經把它賣了,得到了二塊八。當時每斤一毛五,那東西大約有18斤重,也就是14磅。這一次,我們對青山不是很滿意,因為我們打算讓王先生把這件東西放在家裡等我們回來。我們把這件事告訴了青山,但他沒有搞明白。此外,他也被騙了,因為他本可以得到更多的東西。
我們走出來,最後看了一眼這間房子。它不算可愛,但因為它與我們在北碚的生活息息相關,離開它就像離開一切。我們轉身回到了城裡,過去幾天一直在北碚的王先生於一家新開的餐館給我們開了一個歡送會,那家餐館在第三次爆炸後剛剛開業。我們帶著手電筒,穿過被拆毀的街道,來到那群仍然矗立的房屋。我們走上一個搖晃的樓梯,落在一個擠滿了人和桌子的房間裡。我們轉身到了另一個隔板後面,那裡有一張擺得很好看的桌子正等著我們。
M先生和W先生都在那裡,蕭先生和許先生也在,趙小姐後來也來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們要離開,但不知道具體是去哪裡。電還沒有通,房間面向江的一面沒有牆壁,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壯麗的景色以及感受微風輕拂。烏雲疾馳而過,帶來涼爽而清新的風,可以聽到遠處隆隆的雷聲傳來,而且不時有閃電劃過。那是8月16日,一場暴風雨正在夏夜中醞釀。
在靜靜流淌的江流沿岸的一處卵石灘上,有火把和成堆的紙幣在不同地方燃燒。風吹過,憤怒地蹂躪著火。為什麼會有火?為什麼是火把?雷聲不斷,越來越近,掠過我們房間的風幾乎讓人感到寒冷。有人解釋道,燒紙錢是為流浪的鬼魂準備的,那些淹死、餓死或冤死的鬼魂,那些沒有活著的親人為他們燒紙錢的鬼魂。於是大家湊了些紙錢送給鬼,免得鬼來打擾人間。我並不關心它是用來幹什麼的,這很美,火焰很小,有的已經燒完了,而有的還在開始。火焰是瘋狂的,隨風狂舞,人們燒紙的聲音被風帶到了我們身邊。
江對岸的大學村燈火通明,遠處是群山,因為黑而顯得更有氣勢,山那頭傳來轟隆隆的雷聲。整個場景都太奇妙了,在我們在北碚的最後一晚已經到了!我們期待著大雨滴濺到我們身上,桌子上。讓雨來吧!這是我們在北碚的最後一晚!為什麼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地球上的所有激動人心的事情都要降臨到我們身上?讓它來吧,因為我們要離開北碚。是上天的憤怒還是感情的細絲在我們面前編織了這一幕?它是為了讓我們興奮而忘記離開,還是為了增加和放大那份離別的愁緒?它是催眠的,美麗的,就像對遊魂的致敬。
餐桌上,議論紛紛,笑聲不斷,還有酒,王先生不停地給小酒碗倒酒。我們在等待電來之前,蠟燭和燈在風中拼命地顫抖。然後電就來了,房間裡突然明亮起來,幾乎令人眼花繚亂,外面的景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黑,就像浸泡在中國墨水裡一樣。岸邊的火光現在看起來昏暗而微弱,雷聲不斷,聲音在電燈下聽起來彷佛更響亮了,我們集中注意力在桌子上。晚餐很豐盛,甚至還有魚。喝完酒後,每個人都變得很健談。甚至父親也喝了,我也喝了。大家都為這場戰爭的勝利乾杯,為餐桌上的各種人乾杯,然後為無法從廟裡下來的王夫人和侃侃乾杯——這是我們唯一的遺憾。
「勝利後你們回來那天,就必須得喝十杯了!」
「好吧,成交。十杯,現在我喝了三杯!」
我們什麼時候回來呢?
為什麼我要離開然後說:「我希望我有……」?這是我最想要的東西。對其他事情說「我希望我有……」並不重要,但對離別卻極其重要。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我特別堅持的事情上違背自己的意願行事?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都讓我確信我正在離開。
暴風雨沒有來,烏雲飄去別處了。歡送會結束後,我們在手電筒的帶領下穿過街道回到了酒店,並在那裡休息了一晚。
林如斯
我們到達董先生在重慶的宅邸時,大約是九點半,但天氣已經很熱了。我們進了他家,他好心地讓我們住在那裡,我們上次住的旅館已經被炸毀。室內很涼爽,但對是否有空襲的懸念還是讓我們坐立不安。我們坐在那裡,喝著茶,讓自己冷靜下來,似乎真的在等待空襲的到來。但是,在重慶的空襲會是什麼樣的呢?爆炸聲會不會震耳欲聾?會不會持續很長時間?有一件事是我們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黑暗的防空洞裡持續很長時間的 「休息」,直到發出解除警報的信號。
然後,就在我們到達十分鐘後,人們說紅球被掛起來了。一場空襲!我們當時還沒有經驗,只覺得很幸運及時趕到了重慶。我們出去看了看掛在山頂上一根杆子上的紅球,在那樣的高溫下,工人們正在把東西從行政辦公室裡搬出來,那些東西看起來像是打字機,它們被放進大樓附近的一個儲藏室,這個儲藏室有大約10尺的土作為屋頂。天氣太熱了,有些人頭上裹著白毛巾,有些人戴著大草帽。外面的街道上很熱鬧,但我們看不到,因為我們在政府的大院內。董夫人說,附近有一個很好的防空洞,我們應該早點去嗎?我們很年輕,不想在重慶冒險。這裡不是北碚,我記得在北碚時,我們經常聽到來自重慶的爆炸回聲,那可是50里外的爆炸聲。日機來的時候會發生什麼?
董夫人的傭人開始整理幾本書,董夫人則把董先生的西裝和兩個手提箱放在一個大約八乘十尺的小石屋裡,我們的行李也被安放在那裡。儲藏室並不比房子安全,但由於較小,它被直接擊中的概率更低,是一種分擔風險的做法。在重慶,沒有一座房子是安全的,任何房子都可能被直接擊中。在迄今為止的三十八次轟炸中,每一次炸彈都是傾瀉而下,而不是特地瞄準哪兒,所以沒有哪一組五六座的聯排房屋不被炸毀的,最常見的景象就是孤零零的一座房子矗立在一片廢墟的中間。我們攜帶了一批行李,自然要經受風險,但我們回來後可能會看到董先生的房子被毀,今晚就沒有地方睡覺了。在每次空襲之前,這種感覺都存在於每個重慶人的心中,而當空襲結束時,有很多人發現這種感覺已經成為現實。
警報聲隨後響起,第二個球被掛起。警報器是如此刺耳!聲音聽起來很可怕,就像有人從你身上拔出一根血管,北碚的警報聲從來沒有像這裡這麼尖銳,這麼緊迫。在這個信號下,每個大人和小孩都持有不同的心態,幾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他們正在做的工作,開始為前往防空洞做準備。街上的腳步聲越來越多,公車和汽車在鳴笛,所有的人都在向鄉下出發。緊張的氣氛加劇了,腳步聲加快了,大院裡有很多人在跑來跑去。大家都準備好了,等待著第三個信號。我們的心裡有些奇怪,可能是由於忐忑。董夫人很平靜,因為她知道所有這些步驟。天氣很糟糕,因為有一層薄薄的霧霾,我們可以看到空氣中的熱浪。我靜靜地坐著,覺得整個重慶都在動,整個世界都在往防空洞移動!每個人都不停動著。空襲是任何人都無法擺脫的事情,我們只能找到避難所。敵機會來到這片天空,投下炸彈,然後人們需要做很多善後的工作。
通常,當我們目睹著地上的苦難時,我們會抬頭看天,在天空的純淨中,我們會找到和平。但現在我們懷疑地望著天空,因為這次災難來自天上,而我們卻在地面,為什麼這個世界如此顛倒,以至於人們把下雨天稱為可愛的一天,把黑暗的暴風雨之夜稱為完美的夜晚?為什麼我們必須不眠不休,在黑暗的洞穴中度過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而把工作壓在白天和黑夜之間的那一小段時間裡?我們被迫陷入這一切荒唐的境地,只有夢想的光芒可以指引我們前進。
在這段時間裡,沒有主人或奴僕,沒有雇主或雇員,每個人自身都是獨立的,並被貶低到自然賦予他的原始地位。沒有任何社會因素可以干預,這裡只有男人、女人和孩子,以及年輕人和老年人的區別。因為我們在為自己的生活而奮鬥,而這種生活是沒有階級差別的,一切都是平等的。我喜歡看到這些人融為一體,因為只有在受到危險的威脅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下,人類才顯得如此美好。只有在那時,當我看到人們帶著耳朵聽著警報聲,在一旁整理包袱時,或者當我看著那些等待進入防空洞的年輕或年老的面孔時,我才真正感到人是高貴的。而這種高尚就在人身上,這是一個人的自然天性,而不是後天教給他的東西。這裡沒有精緻的禮儀或複雜的舉止,也沒有我們所珍視的文明所帶來的一切人為的和荒謬的干擾。
所謂「正常」生活中,這些東西成為我們存在的主要目的,但在這裡我們才發現,在人為做作的掩蓋下,還有一些被我們忽視的東西,令我們察覺這才是人的真正本質。儘管我們在這裡生活得很簡單,我們睡覺、吃飯、工作,但並沒有野蠻的存在。只有在這裡,人是最崇高的,他最好的品質都表現出來。只有在這裡才有美妙和崇高的東西,值得人們用生命犧牲去換取。這裡有兄弟情誼、愉快的心情、崇高的理想和基本的生活樂趣——我指的是享受夕陽、一天工作後的好覺、蔬菜湯的香味。沒有人需要被教導,也沒有人需要培養這樣的樂趣,它們自然而然地隨著五感而來。
第三次警報聲傳來,它絕望地喘著粗氣,幾乎要斷氣了,就像一個救援和求救的呼聲,使人人都想衝進防空洞。這幾乎是一種挫折感,但也許只有這種類型的警報聲才能讓重慶的人們意識到危險,並放下手頭的工作。伴隨著這個信號,我們離開房子,穿過大院。炎熱的天氣讓人更加緊張,我們匆匆下樓,已經有很多人走在斜坡的石階上前往防空洞,我們跟在他們後面,每個人都低著頭,看著臺階。左邊和右邊都有人在下樓,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把草扇,他們把草扇舉在頭上,這是一群有耐心的人。人們在低聲交談,一直以來,天空中都有巨大的噪音,但我們看不到飛機,有些害怕,會不會已經有敵機來了?董夫人說,那是我們自己的飛機,正在等待打敗敵人。哦!這時,飛機的聲音不再有可怕的音調,而是立刻變成了鼓舞人心的旋律,激起了我們的自豪感。我又一次做了鄉下的「土包子」,因為在北碚或山區的上空,我們一次最多看到五架中國飛機,而在首都上空,竟然有如此之多,難怪我們沒有辨認出聲音。
在防空洞的入口處,我們什麼也看不到。外面的陽光很刺眼,而裡面卻一片漆黑。我們打開手電筒,繞過放在通道中間的木板,找到了一條自己的路。顯然山洞裡有很多人,我們只聽到聲音,看不到人,我們摸索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我們頭頂上有一盞小小的原始的植物油燈,坐著的凳子是光滑堅實的。一切都很順利,山洞裡有一種團結的氣氛。地面略顯潮濕。光線很美,但在這種光線下,我們除了說話,什麼也做不了。洞裡有電燈,但第三次警報一發出,電燈就被關掉了。
除了警察和空中的飛行員,現在每個人都在一個防空洞裡,所有人都在等待。
現在在防空洞中坐在凳子上的人,從遙遠的北平、上海、廣州和其他地方跨越數千里而來,歷盡千辛萬苦,所有想來重慶的幸運兒都已經到達了重慶。然後是重慶的本地人,他們對這些來自東部的人感到驚訝、興奮,並不斷感到吃驚,但還是張開雙臂歡迎他們,因為現在這是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民族,他們自己從空襲中知道他們的經歷是多麼真實,重慶成了所有人的大熔爐,現在它把所有人都帶進了它的腹地,為他們抵禦空襲提供庇護。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有一些人從未到過重慶,這些人在路上被殺或被俘,他們沒有在重慶看到此時此景,每個人都在等待敵人的到來。
前半個小時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在山洞裡等待的我們越來越無聊,開始無精打采。在這裡,我們和重慶的人們在一起。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沒有人知道,重慶城外可能會有一些空戰。這是我們第一次在空襲期間與重慶人一起等待。這本應該是開始的開始,但現在卻只是我們要離開之前的一次大招待會。可能會發生一些事,讓我們留在重慶。我覺得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因為無法想像我們要離開中國,把眼前的一切都拋在腦後,去一個我們認為不重要的地方,一定會有事情發生讓我們留下來。讓我留在這個黑暗的洞穴裡,因為我知道這是重慶的一部分,甚至認為無聊和強迫的閒散是好事,對能見到的每個細節都抱有好奇心。我們看著對面的一家人,開始假裝睡覺,同時閉上眼睛,安靜地聽著其他人之間的談話。
一聲怒吼傳來,「飛機來了!安靜!」沒錯,我們可以聽到敵機在靠近,然後是零星的爆炸聲。「是什麼情況?」我們低聲問。「我們的高射炮!」「哇!」決定性的時刻已經來臨,我們閉上眼睛,張大嘴,塞住耳朵。老男老少,每個人都一樣。我們看起來很好笑嗎?管他的呢,張開嘴的目的是為了讓爆炸卷來的氣浪進入身體,這樣身體內外的空氣阻力就會相等。我們閉上了眼睛,因為據說爆炸氣浪進入身體可能會導致眼睛突出來這種可怕後果。我們沒法確定這是不是真的,但採取預防措施總是好的。我們塞住了耳朵,以免聽到爆炸聲,也保護我們的耳膜。會不會很響?
我們聽到了爆炸聲,洞穴開始震動,隨之是更多的爆炸聲,然後敵機就飛走了。到目前為止,爆炸發生在城市的其他地方,飛機沒有靠近我們。在這裡聽到飛機的嗡鳴聲是不一樣的,因為在北碚我們會疑問他們會不會丟炸彈,但在這裡可以確定他們一定會丟炸彈。我們彷佛從發呆中醒來,有一點忐忑,然後又重新恢復了平靜,開始聊天。
防空洞中有兩百來號人,洞內又長又曲折,人們靠在兩邊的牆坐著。遠處角落裡有一台打字機被不斷敲擊,有人正在記下無線報告。不知何故,轟炸似乎增加了洞內人的力量和精神,他們開始更精力充沛地談天說地。在漫長的時間結束之前,每個人都處在睡著的邊緣,因為山洞裡的空氣越來越悶,讓人不舒服。我們不斷地改變姿勢,站起來幾分鐘,嘗試不同的坐法,彎曲膝蓋,用草扇當墊子靠在潮濕的牆上,甚至直立著端正坐在凳子上。會持續多長時間呢?
然後在下午兩點左右又來了一架敵機,我們繃緊了神經,也許這次它會飛很近,我左右挪動著我的位置。然後敵機就來了,洞裡的一些人看起來很有耐心,脾氣也很好。他們看著牆壁,玩弄著自己的舌頭,這些行為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可以聽到炸彈落下來,幾乎同時爆炸的聲音,洞穴再次搖晃,燈光被熄滅了,之後敵機又飛走了。爆炸聲已經很近了,但還不算太近,一些人又重新開始點燈。
為什麼每當我聽到爆炸聲時,總有一些東西從我身上被震掉?每一次,都有一小塊被取出來,我在某個地方會感到虛無和空洞。它隨著爆炸飄散,我感到無盡的空虛,就像爆炸後的炸彈一樣。一連串的畫面一閃而過:房屋被燒毀,也許有人被殺,消防隊在滅火,高溫、火災、水,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城市的不同地方。然而,在防空洞裡,世界仍然是靜止的,只有耐心的黑暗和平靜。許多人正在改變他們的坐姿,低聲笑著談論他們的小冒險,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有一種衝動,想跑出去到處看看,畢竟發生了什麼?這個問題湧上心頭,讓我想做點什麼。損失大嗎?是否發生了火災?在哪裡發生的?讓我知道!
防空洞裡的人看起來是多麼沉著冷靜啊!在歎息或聳肩之後,他們會無奈地往後靠,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了。在過去的兩年裡,他們一直在堅持。他們沒有必要跑出去看。他們坐著,有幾個人會打哈欠。不知何故,看著他們的臉,我也變得無奈。等一下,等一下! 一聲歎息,一個無聊的人,再等等!該死的日本人!
我們都有一種預感,解除警報的信號即將到來,此時有一種寂靜的感覺。大約在三點鐘,電力接通了,轉眼間就傳來了警報聲,長長的呼嘯聲,就像一個人在松了一口氣。我們出去了!
你可曾看到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讓警報聲想唱多久就唱多久,因為一切都很明晰,人們在聽它的時候會微笑。讓它響一個小時,我們也不會在意,這是解除警報的信號!
陽光非常毒辣,我們在太陽下呆不了一分鐘就會出汗。我們爬上山坡,走到董先生的家裡,那會兒我們全身都已經濕透了。一段讓所有重慶人喘息休息的時間。
午飯後,我們到街上去四處看看,僅僅是在重慶的街道上走走,重慶對我來說幾乎是神聖的。我在重慶度過的每一分鐘都極其寶貴,因為我身處這兒,我被重慶的魅力所吸引。我們並沒有決定確切日期何時離開,推遲一下吧,即使在重慶能多待一晚上也是好的。
我們何時離開?我記得那個傍晚重慶街頭的黃昏,天氣很乾燥,當一輛人力車經過時,會揚起一團灰塵,我記得場景是怎樣的。我們看著街道上的人們,廢墟無處不在,沒有一棟完整的房子,四面都是一個個大坑,周圍都是碎土,而且會被留在那裡。傍晚時分,人們不慌不忙地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即使塵土飛揚,但對面的孩子卻一直站在那。重慶是一個靠生存意志而不是靠其他東西生存的城市,是人造就了一個都市,而這裡有人和廢墟。
這一區域在以前的轟炸中受到了尤其嚴重的破壞,儘管今天沒有被轟炸。人們在做些什麼呢?散步、買東西、聊天、洗衣服、做飯。塵土是棕色的,屋頂的瓦片是灰色的,但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使場景變得生動。天氣酷熱難耐,反而給人們帶來了額外的力量。這股熱潮幫助維持了這座城市,正是這種熱度使重慶成為一個美好的居住地。假設現在沒有人在重慶,那會是什麼樣子?我不敢想像。人們活著,因為他們是造物主的奇跡。他們永遠,永遠不會死。即使重慶城被夷為平地,他們也會活著,因為只要他們存在,就可以建造一座新的城市——只有在這群人不存在的情況下,任何事情都變得沒有希望。(當我寫這篇文章時,我得知所有被摧毀的地區都已經重建。人們正在前進!)
當我們從遠處看時,重慶很美;當我們從近處看時,重慶亦很美,即使是重慶的一塊鵝卵石也很美。在一家沒有招牌的商店裡,有西瓜在出售,一個女孩和一個穿藍衣服的母親在做生意。西瓜是綠色的,富有光澤,我們選了兩個。「多少錢?」「大的八毛,小的六毛。」「真是胡說八道,一塊錢買兩個。」「沒有這回事,瓜是來自北碚的。」「我知道北碚」。我們妥協了,最後拿到的價格是一塊二,一種奇妙的感覺。西瓜是真的,而那個女人對價格也很實在。她在數她的錢和店裡的瓜,不斷地揮舞著她的手驅趕蒼蠅。她坐在發亮的竹凳上,眼睛一直盯著西瓜。她在要求她的女兒幫她做一些事情。她用手腕的背面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她的頭髮因為在太陽下工作而有點發黃。她把錢塞進口袋,給了我們一個勇敢的微笑,「下次再來吧!」
我拿著一個西瓜,一個來自北碚的西瓜。瓜上貼著一張標籤,上面有一個印章。標籤上面寫著,如果不甜可以退貨,印章上刻著「北碚農場產品」。越來越西方化了?瓜很重,但摸起來涼涼的,很光滑。
重慶是由每天工作14個小時的年輕愛國者,由不分晝夜策劃和工作的官員,以及那些在這種情況下只知道打起精神的普通人組成的,還有一些我們自認為不喜歡的人,他們正好在重慶。力量來源於年輕人和普通人,因為他們是國家的中流砥柱。
林太乙
當我們乘車到達重慶時,很榮幸地被邀請到董先生和董夫人那裡做客,旅館都被炸毀或被破壞了。
重慶的警報器與北碚不同,重慶的警報器的聲音更大,而且還掛著紅球。我們剛到,就聽到人們的叫喊聲。傭人跑到外面,看到一個紅球掛在山頂上。
「又來了!」他喊道,他們開始把椅子搬到防空洞裡,而我們則坐在那裡等待第三次警報的響起。董先生和其他人直到第三次警報響起都在辦公室工作,因為他們不能把時間浪費在等待警報和去防空洞的路上。我們匆匆吃完了飯,這已經很不錯了,因為我們正在品嘗黃油、真正的蛋糕和牛肉,這些都是我們在北碚所沒有的。
然後我們的飛機開始在天空中盤旋,有人說,肯定有50或60架。隨後,警報器響了起來,這是第二次警報,它「嗚嗚嗚嗚」地響了起來。這並不可怕,因為這僅僅是第二聲,隨即是第三聲響,它一開始有一個長長的嗚嗚聲,然後是短而有力的嗚嗚聲,它們的音調逐漸加深,最後,發出沉重的喘息聲,非常悲傷,它是如此之深。然後我們去了一個防空洞,隸屬宣傳部的防空洞。
防空洞非常大,可以容納兩百多人。它呈馬蹄形,有兩個入口,每個洞穴至少都要有兩個入口,因為其中一個可能會被堵住,屆時人們不得不挖開洞穴才能出來。
在那個防空洞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洞穴被挖到地下約七十尺深,也就是說,它在一個山坡上,山洞被挖進山裡。這比人們埋葬死人的地方還要深,所以我覺得足夠安全,如果我們上面有墳墓,那就更安全了。所以我沒有那麼害怕,而且裡面有很多人在聊天,即使飛機飛得很近,我們也不會聽到。但有的飛機在我們頭上飛過時,確實顯得很吵。重慶已經離美國的距離很近了,當我聽到父親在那個山洞裡和一些外國記者談話時,我立即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談到了美國,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或聽過一句英語了,這似乎很陌生。
重慶已經非常現代化了,到處都是電燈,而我卻不習慣。我不習慣的是,你只要打開一個開關,整個房間就會被照亮,而不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劃著火柴去點油燈,油燈是很難點燃的。油燈點燃後,房間仍然很黑,然後小蝴蝶一類的昆蟲會進入房間,嗡嗡作響,直到你受不了,就只能去睡覺了。在晚上,當我看到整個重慶的燈光時,像是看到了一個奇跡。當然,有夜襲時,整個城市的電力就會被切斷。所以只要洞裡有一個燈泡亮起,就意味著警報解除的信號已經發出。在那裡,我想到了所有這些事情,因為一旦你進入山洞,除了坐著等待,坐著等待,沒有任何事情可做,而這通常會持續大約四五個小時。有些人通常會去睡覺,因為確實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但我坐著睡不著,我想到如果日本人要轟炸重慶,肯定就會睡不著。但兩種行為實際上沒有什麼區別,人們不妨睡過去。母親和董夫人開始談天說地。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把草扇,用來扇走腿邊的蚊子。於是我們等了又等,那天他們並沒有在很近的地方轟炸。在重慶,除非炸彈就在你的頭頂上,否則他們不會將其視為近距離。我們聽到了炸彈的聲響,山洞也有一點震動,但僅此而已。
第二天也是如此,只是時間更長,我們幾乎把自己平躺在防空洞裡。飛機來的很早,十點就到了,他們四點就讓我們出去,所以我們沒有吃飯。我們買了大約12個煮熟的雞蛋,並與我們在重慶的表兄弟們分享,他們來拜訪我們。當我們吃完雞蛋後,就沒有別的事可做了,我們就一直坐著,由於洞裡很黑,你不能站起來在洞裡走動,要是你站起來走動,很可能會踩到別人的腿,摔倒在濕地上,然後把自己弄得全身濕透,沾滿泥巴,招來人們的罵聲。然後,如果你試圖回到你的座位上,還是黑暗依舊,你可能會坐到別人身上,發現你的座位已經被人佔用,你可能不得不與你妹妹共用一個座位,隨後她可能會靠在你的肩膀上睡著,你的鄰座可能身上帶有可怕的氣味,然後你會感到很熱,就在那時,你可能會聽到有一個炸彈爆炸,然後你可能會因此再次摔倒。這時你的妹妹可能會開始哭,你會踩到一隻腳,而那只腳的主人也可能會哭出來,他可能會光著腳,這時你會沒有地方清洗自己,不得不坐著度過剩下的空襲時間,而當一切正常後,你可能會像礦工一樣回到這裡,人們會問發生了什麼,他們可能不會相信你,並會把你當作叛徒,再然後,等等……
因此,我們硬生生地熬過了幾個小時,期間與我們的表兄弟聊天,其中一個對打字非常感興趣的人詢問我們是否完全掌握了打字,他說這項技能非常有用,我們完全同意,正準備侃侃而談時,解除警報的信號聲響起,你的背會因為坐太久而變得非常僵硬,從而不想站起來。即使你站起來,也一定會掉進溝裡,把腿弄濕,當你出去的時候,太陽會刺痛你的眼睛,你會經常看到重慶的某個地方冒出來一些火焰和煙霧,然後你會在心中慶幸敵機沒有靠近的同時感到內疚,你希望它在這裡而不是那邊燃燒。
所以那是一場典型的重慶空襲。但是那天晚上,日本人認為我們還沒有受夠,所以在大約10點時派來了一架偵察機。正當我們剛剛關掉非常便捷的電燈時,一聲鈴響,異常響亮,汽車遂而開始鳴叫。董夫人站了起來,我們也站了起來。這已經是後話了。在這種重慶式的空襲中,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對一切事情哭得死去活來。但是我們站起來,笑了笑,然後去了防空洞。在第三聲警報響起之前,我們已經參觀了董先生的辦公室。人們已經把珍貴的打字機和所有貴重物品搬到了一個山洞裡,而董先生仍在工作。房間地板的一半已經燒成了炭,窗戶也全部燒毀,但房間還在,沒有消失。在那間辦公室裡,我們遇到了一個蘇格蘭人,他在牛津大學學習中文並且已經成為中國公民,他是你能見過的最有中國特色的人。馬彬禾[22]是他的名字,他把煙抽到最後,很有中國特色,不是很整潔,而且拒絕講英語。他只是在做英文廣播,拒絕領取超過足夠維持他生命的工資。
我們看到點亮的紅燈籠掛著,它們實在太漂亮了,不像是防空信號。董先生說,他們正在印製小冊子,讓我們的飛行員飛到南京上空投下,告訴那裡的人們,我們仍然在以良好的狀態戰鬥。有一次他們飛到了日本本土,在接下來的三天裡,日本人非常害怕,時刻把高射炮對準了天空。
隨後燈滅了,我們知道這意味著第三次警報發出,很快警報器就尖叫起來。第三次警報非常嚇人,到處都是尖叫聲,涼爽的夜晚,當刺骨的微風吹來的時候,第三次警報特別尖銳,把人嚇得發抖,讓人感覺事情並不愉快,我們大約11點去了防空洞,在那裡燉起菜來。我們非常累,也很渴,只好把自己蜷縮在小凳子上,試圖睡覺。我們輪流坐在大椅子上。
有一個美國記者非常好心地從他家帶來一把椅子,讓如斯坐在上面。日本人跟老鼠似的,那天晚上也正是如此。日本飛機來了,只有18架,因為他們的汽油已經不夠了,過會兒日本人就離開了,我們出洞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我們猜測日本人可能還會來,因為日本人的典型做法就是小題大做。由於德國人正在狂轟濫炸倫敦,這意味著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因為日本人是德國人的模仿者。毫無疑問,兩點鐘,當我們剛要入睡的時候,鑼聲又響了起來。他們在晚上敲鑼叫人起床,然後也掛上了紅球。由於我早就料到日本人會再來,所以並沒有換睡衣,連鞋都穿著就去睡覺了。當警報聲響起時,我就穿上套鞋走到了防空洞,在那裡我們坐了又坐,日本人甚至沒有來轟炸重慶,而是去轟炸其他地方了。當我們在四點鐘出來了,天已經快亮了,我們認為日本人不會再來了。二十四小時內有三次空襲實在是太糟糕了,這二十四小時中我們有九個小時是在洞裡度過的,剩下十五個小時中還有四個小時是在等待第三次警報響起,響起後我們才去防空洞。我們還剩下十一個小時,其中睡了大約四個小時,剩下的時間什麼也沒做。
林如斯
月亮很圓,大約七點時,一架日本偵察機來了。夜襲?遙遠的閃電和雷聲相繼而來,夜襲與否?這仍然是一個問題。太乙和妹妹已經提前休息了,「能睡就睡」是重慶的一個口號。
九點,紅球升起,但只有少數人動了起來,他們認為轟炸機可能會因為暴風雨而取消行動。現在,夜間的紅球內部會發亮,活像一盞節日的燈籠。隨後開始下雨了,大滴水滴濺在屋前的石板路上,敲出清晰的音符。我們坐在門口,看著外面的雨,等待著聽到警報聲。我們把套鞋帶了下來。董先生辦公室的房間裡還亮著燈,董先生和另外幾個人還在辦公室裡努力工作。嗚嗚嗚——傳來了警報聲。既然空襲者們不畏風雨,那就讓閃電也降下吧!我們穿上套鞋,拿出手電筒,在黑暗中,我可以看到弓著腰的人在辦公室前搬運重物。他們又開始行動起來了,即使在晚上,他們也在不停移動。隨即雨停了,兩個紅燈籠掛起來了。大家都醒了,又開始準備去防空洞了。第三次警報會來嗎?
它來了——那個漫長的、亢奮的、惱人的、悲慘的信號,我們下了斜坡,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盞燈。月亮暫時躲在烏雲後面,人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條小路上,想進入防空洞。燈光在地上舞動,人們之間只有低沉的雜音。離我們大約50尺遠的地方有另一條小路,通向另一個防空洞。燈光的閃爍和舞動真是太美妙了。因為當時已經是11點了,人群中只有黑暗的身影。洞穴是黑色的,岩石看起來比以前更加崎嶇。但柔和的燈光非常美麗,就像夏夜裡的螢火蟲。周圍很安靜,重慶的每個人都在進防空洞。燈光時而消失時而閃爍,我看到一些人影進入防空洞,打著手電筒,消失在黑夜中,外面亮著燈的隊伍縮短了。一次夜襲,前往防空洞的隊伍更加鼓舞人心。夜色清涼,所有的灰塵、碎磚、枯草和彈片都淹沒在黑暗中。任何人都不再是任何人自己,只是人民中的一員,前往防空洞的隊伍的一員,同胞中的一員。我們的飛機又一次在天空中呼嘯而過,等待與敵人作戰。人群中一片寂靜,沒有人知道誰在他身後,誰在他面前。每一雙眼睛都只盯著前面的步伐,看著坡道上的那一圈燈光。大家都很緊張,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夜襲了。
難道空襲也能是一種美嗎?人們像是在夜燈遊行,只是人的心境非常不同。每個人都很安靜,人人本應該在睡覺而不是在這裡行走。炸彈會在白天落下,夜晚卻讓人們的心平靜下來,使空襲成為一件更深入、更精神的事情。因為在晚上,當人們不能清楚地看到周圍的一切,只看到了整體的模糊輪廓時,充滿了想像,這又是一件與白天不同的事情。它被一種情緒所染,故而一切都很神秘,甚至連自己都可以融入神秘之中,感受統治著夜晚,就跟頭腦統治著白天一樣,連空襲也開始有了想像的性質。讓燈光在黑暗中閃爍吧,這很華麗。可惜它只持續了大約十分鐘,每個人都在防空洞裡,然後這座首都就如磐石般寂靜無聲。
洞裡比平時更潮濕,地面徹底濕透了,我們走在鋪在地面的木板上。坐在我們的座位上,我們抬頭望著那盞調皮的油燈,那是唯一明亮的物體。人們厭倦了一整天的洞穴生活,厭倦了工作,厭倦了等待,開始在凳子上打瞌睡。這個防空洞是如此的熟悉,有人開始大聲打鼾,霎那間其他人都不再竊竊私語,我們讓打鼾的人獨奏了一分鐘,然後大笑起來,他醒了過來,問道:「嗯?」
燈填得太滿了,油滴到了我的頭髮上,我想把它擦掉,結果又掉下了一滴,我被迫挪開,在一邊打瞌睡。人滿為患,我不能前行,否則我會太靠近路的中央。前面有一個女人坐著,把頭靠在膝蓋上,她的鄰座靠在濕漉漉的牆上,一個孩子睡在母親的腿上,母親拍著他,眼神疲憊。沒有什麼可看的,也沒有地方可以走動,我睡著了。一點鐘的時候,解除警報的信號聲把我吵醒了,是的,警報聲把人叫醒是好事。
敵機沒能來到重慶,轟炸了郊區。大家都醒了過來。我們排起了長隊出去,又是燈火通明!我們正準備上床睡個好覺。人們都很高興,如果說沒有任何事情能讓我們高興的話,那麼警報解除就是一個例外了。人們散去,各自回到自己的房子。房間裡的燈亮了一小會兒,然後一盞接一盞地熄滅。說完晚安後,我們就去睡覺了,花了一點時間才睡著,然後,就在我們進入深度睡眠時,警報器再次尖叫起來。這是一個玩笑,一個遊戲,一個有趣的把戲嗎?我相信每個人都說:「該死的日本人!」就在我們想睡覺的時候!這是最煩人的。我們把所有的流程都重複了一遍,幸好工人們沒有把東西從倉庫裡搬出來,否則他們把東西搬出來後,正好又要把它們全部搬回去。我們又穿上了裙子,如果不是因為蚊子,我不會穿長襪。我們又一次從脖子到腳捂得嚴嚴實實,穿上套鞋,因為洞裡仍然是濕的,還帶了一把雨傘以防下雨。重慶的每個人都被激怒了,但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拉開袖子,穿上鞋子,向防空洞走去。我們沒有等到第三聲緊急警報響起,如果我們不得不在防空洞裡過夜,還不如早點到那裡。同樣的隊伍,同樣的燈光,只是現在月亮出來了,投下了模糊的影子。現在每個人都比以前更清醒了。
「啊——啊!惡作劇!」
「我回去只脫了鞋,因為還必須得處理一些事情,所以我到現在連眼睛都還沒眨一下,一次沒有。」
「睡在洞裡吧!」
「沒有異議,但必須坐著睡覺。」
「煩死了! 去吧!」
在黑暗的洞穴裡,我們再次打起了瞌睡。也許我們不得不像這樣度過整個夜晚,濕地、油燈、手電筒。我們先坐到一邊,再坐到另一邊。無聊時,我們只想著睡覺。
轟炸機來了,嗡鳴得聲音越來越大,然後是幾聲爆炸。沒有任何信號,警報解除的信號會不會很快到來?哦,來吧,來吧,來吧!讓我們出去吧!我們總是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真正實現這個願望,它在三點半到來了,夜晚也快結束了。我們疲憊地在院子裡穿過,三點半時,「重慶」從洞裡走了出來,回到了它的床上。對某些人來說,這幾乎意味著不能睡了。第二天早上七點,我們醒來時,看到大院裡正在舉行紀念儀式。聽眾們立正,筆直地站在那裡,一位演講者在國旗前講話。我們聽不到他的講話内容,但我可以看到無情的太陽已經升起,開始加熱大地。父親去辦公室找人了,天還這麼早,「重慶」就已經醒了。他們睡了多少個小時?他們並不在乎,這只是另一天,以及另一天的工作。
林如斯
我們非常榮幸地被邀請與蔣委員長和蔣夫人共進晚餐。天啊,我們很緊張!在他們面前很難表現得自然。一想到儘管他們有很多職責和重要的事情要做,但卻會允許我們來拜訪他們,這完全是我們不敢奢望的事情。當然,我們對他們的照片很熟悉。他們實際上是什麼樣子?他們會談些什麼?能見到這兩位我們欽佩的人,聽他們談論那麼多話,我感到非常興奮。他們真的親自走進了人民之中!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想法。我已經看慣了他們在一群孤兒面前的麥克風前或者在一次軍事檢閱中講話,但現在我們將在他們的宅邸裡見到他們本人!
我們坐在客廳裡,首先進來的是蔣夫人。她的隨性和活潑令我們吃驚,她很端莊,精力充沛以至於可以隨時開始工作。她的動作非常快,就像一個美國女人,當然她遠不止於此。人們總是談論她的美國教育背景,但她怎麼可能僅僅是美國教育背景塑造而成的呢?她的笑容非常優雅,讓人立刻喜歡上她。她的英語很好,無論精神上還是外表上都頗具活力,幾乎難以置信的是,竟然還有那多的工作圍繞著她。她看起來像一個正剛剛開始工作的人。
隨後委員長進來了。見到他,我們更加焦急,更加興奮。我覺得,應該有人宣佈他的入場,但他只是安靜地走進來了。他的腳步聲很穩,整個臉和身影都很從容自在。難道就是在這場抗戰中領導國家,肩負起國家的責任那個人嗎?正是由於他的領導,我們對這場戰爭充滿了信心。然而他和蔣夫人一樣,並沒有表現出背負重責的緊張,似乎還有很多時間。我們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們倆,我們必須盡可能地從在這裡的每一分鐘中汲取更多資訊。為什麼,他們都是真人,而不僅僅是圖片!
委員長尤其是一個神秘的人,他沒有談論戰爭形勢或外交政策。他問我們關於北碚的情況,那裡是否有很多蚊子。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偉大的領導人會考慮這些事情。這使他的形象變得如此人性化。他有一雙非常精明的眼睛,夫人的聲音很友善,至少在這裡,談話的語氣很悅耳。跟我們一起在餐桌上用餐的這兩個人,是我們國家的領導人嗎?他們只是男人和女人,但他們怎麼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
我們很高興聽到委員長說了一件事,「中國的農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們是我們國家的力量。」
夫人為此又補充了幾句話,「沒有一個國家能戰勝他們對苦難的忍耐。」農民得到了領導人的讚揚,領導人也得到了農民的讚揚!
我記得有一次,W先生特意向抬他滑竿的腳夫詢問勝利的期望。那時候他們已經進了山裡,一聽到警報的信號就上山了。住在山裡的帶路人說:「我們當然會贏,喲!日本不可能打敗我們的委員長。」一個擁有這樣的人民和領導人的國家最終一定會迎來勝利。
委員長親切地笑了笑,那時我覺得在他們面前相當自在。我們吃了西瓜,又想起了我們自己買的西瓜和賣我們西瓜的那個女人。
晚飯後不久,我們向他們告別,離開了。我之前不禁對這次訪問充滿了熱情和期待,現在我們已經看到了他們,兩小時前我還不知道他們會是什麼樣子。他們對我們來說是很棒的人,他們是人,他們像人一樣生活。我無法釋懷,這好像允許我們從一個特殊角度看到了這場偉大戰爭,也許是戰爭的一個內部部分,也許是向我們透露的一個秘密。出來後,我堅信我們會勝利,沒有什麼理由。我們只看到了兩張心滿意足、和藹可親、極其聰明的臉。但有東西向我保證,我們會勝利。中華民族必將生生不息,成為一個偉大的民族。
林太乙
有無數人寫過關於蔣委員長和蔣夫人的文章,每一篇都讚不絕口,我再加上一點,也不會有什麼影響。中國的領導人,讓我來寫他們,似乎非常可笑。儘管如此,我還是要講述我們與他們的會面。
到了重慶,董先生說我們被蔣委員長和蔣夫人邀請了,當他說到孩子們也被邀請了時,我吃驚得丟了魂。我日思夜想著他們會是怎樣的,我實在無法想像場面會是怎樣的。我見過他們的照片,所以我至少知道他們的模樣。
這一天很快就到來了。大約四點鐘,董先生和我們一起去了他們家。我們不得不乘坐一艘特殊的汽艇過江,那是委員長和夫人的專用機動船,船艙的另一側有兩個座位,我想那一定是他們的專座。隨後有一輛旅行車把我們帶到某個地方,然後有專門的轎子把我們抬到高處的宅邸裡。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思考,怎麼做,怎麼想像,所以我只是順其安排被帶在那裡,感覺自身非常渺小。
我們進入宅邸後,被告知先去客廳坐坐,我們就這樣照做了。客廳有死去的英雄將軍張自忠的畫像,還有《大西洋月刊》、《亞洲》和《論壇》的副本。我們坐在那裡時,仍然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我只是啞然失笑。我無法想像,我們真的要去見他們。隨後樓上的腳步聲傳進了我們的耳朵,是蔣夫人來了,她非常漂亮,比她的照片更漂亮。她人很和藹,聲音非常圓潤,和我們侃侃而談。然後她把家裡的三條狗叫來給我們看看,但是因為狗太吵了,不久又被送了回去。
然後,蔣委員長來了,我們都站了起來。他是如此的和藹可親,以至於我無法相信。我可能認為他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非常高大和強壯,但是蔣委員長沒有那麼高。他非常討人喜歡,而且一直在微笑。他穿的是軍裝,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能如此偉大,同時又如此和藹可親。他似乎讓你忘記了戰爭和空襲之類的一切,因為他是如此從容不迫,臉上不帶一點皺紋。我被嚇呆了,只知道蔣委員長在這裡,他要帶領我們打仗,而不是其他事,但他還是那麼和藹,甚至和我們這些孩子聊天。吃飯的時候,他問我們這次來中國最喜歡什麼,如斯說是中國空軍的嗡嗡聲,我說是抬轎子的人。當蔣委員長問我們北碚有沒有蚊子,飲用水品質好不好時,我感到十分驚訝。
晚飯後,我們告別了他們,而我仍然不知道該想些什麼。蔣委員長和夫人都那麼的好,我知道真正偉大的人不會在你面前裝得好像他們很偉大。離開宅邸時,我變得非常肯定,無論發生什麼,日本都不可能獲勝。
第二天,8月19日,發生了重慶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轟炸,日本人只是無差別地把炸彈傾瀉到了重慶。
和往常一樣,我們躲在防空洞裡,但突然間,飛機的聲音非常大,隨後炸彈開始落下,而且非常近。我們特別害怕,猛然間,炸彈越來越近,直到它們似乎擊中了我們的頭頂。這就像一記重錘敲在我的頭上。一陣陣風吹來,壓在我們胸口的氣壓很糟糕,沒有人說一句話。風把所有的小油燈都吹滅了,我睜開眼睛,伸手不見五指。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瞎了,因為我聽說過有人曾因為炸彈而失明。但後來我聽到了熟悉的火柴劃動聲和有人說話的聲音,當看到了一絲光亮時,我知道我還活著。風壓仍積在我們身上,我的整個身體都在疼痛。頭頂上受到的攻擊仍未停止,像是在不斷敲擊,即使現在我也無法忘記,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感覺到那個時候。當我們最後出來的時候,看到董先生的辦公室被毀,無線電室被炸。那天來了很多飛機,所以到了晚上我們知道日本人要休息了,他們沒有再來。
林如斯
那是8月19日,是重慶歷史上遭遇的最猛烈的一次轟炸,只有再後一天的轟炸超過了這一天。一切還和往常一樣,當警報聲響起後,人們又開始移動打字機。董夫人的傭人開始收拾書籍和董先生的西裝,並把它們放到小倉庫裡。董夫人正在學習俄語,她為董先生每天工作12至14個小時感到了不起,到了深夜,當他還在辦公室時,她會打開她的俄語語法、字典和筆記本學習。在日夜遭受襲擊的情況下,她還能保持這樣的狀態,真是不可思議。她的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而她現在竟然對俄語產生了興趣,這實在令人驚訝。她說她喜歡那些動詞變位,那即是她喜歡俄語的原因,所以一有警報信號,她的傭人就把她所有的筆記本都帶到小倉庫裡去了。
我們再次穿過大院,匯入到人群中。防空洞門口有個小個子男人在賣煮雞蛋,我們停下來,母親買了一些。P.T.從他的辦公室過來看我們,和我們一起進了防空洞,他的宿舍被炸毀了,他現在得睡在地板上。
我們就座,漫不經心地盯著油燈,和P.T.嘮叨著我們被炸毀的房子。我隨後睡著了,當我醒來時,我聽到了飛機的聲音。轟炸機來了!然後炸彈落下,爆炸聲越來越近。這一次不同,它們不斷在逼近,我緊緊地捂住耳朵。我知道,一定有東西在我們頭頂上爆炸了,這次聲音太響了,隨即又響了幾次,它們一定很靠近了。我緊閉雙眼,我不想看。山洞搖晃得厲害,一股狂風掠過山洞,我的肺部感到壓抑。然後,爆炸聲漸遠起來,最後停止了。所有的油燈都被吹滅了,山洞裡一片騷動。它一定是在我們的頭頂上,一定是這樣!否則怎麼會如此可怕?我們艱難地呼吸著。一個孩子在嗚咽,洞裡一陣不安,幾個手電筒被打開了,人們開始點燈。有些人衝出去看,回來後說,洞口前都是灰塵。有一枚正中上面的炸彈,另外還有幾枚散佈在四周。洞裡的震動多麼劇烈啊!衝進來的空氣——轟炸時洞裡的那種寂靜!它來得如此之快,以至於我們都來不及害怕,只是後來我們回想才能感覺到後怕。那一聲巨響,就像一塊木頭敲打著我們的腦袋,外面飛揚著煙霧和塵土!
董先生的辦公室被炸毀了,無處不是炮彈坑。大轟炸發生了,而我們在防空洞裡,防空洞很堅固,祝福這件事!董夫人安慰著她的丈夫。他們的房子完好無損嗎?是的。
我覺得自己像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電線,感到自己全身上下都很奇怪。我們都在聽那個曾在美國的一所中西部大學讀書的人平靜地描述外面的情景,他在描述中使用了美國的詞彙,從他對字母r的發音中我們一下子就知道他是來自美國。我此刻想彎下膝蓋,閉上眼睛。然後這個人走出去,把兩塊彈片帶回來給我們,那是日本炸彈的碎片。我們猶豫了一下,然後接過來,它們仍然是熱的,裡面還有一點日本人的氣息。有一塊非常漂亮,它不是一個顏色全部燒焦的大歪瓜裂棗,而是一個又大又重的銅制螺絲帽,上面刻著一個錨。日本海軍的標誌!我請他同意我把它留作紀念。
當天兩個編隊各有八十一架飛機,通常會有很多爆炸,都很吵很鬧,但今天完全不同。通常情況下,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漫長的死寂中等待,但這次外面有動靜,預示著有大事發生。第二批轟炸機來了,投下了數百枚炸彈,但他們並沒有走得那麼近。山洞裡的每個人都很忐忑,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當警報解除時,天色已經很晚,我們出來了。今天的天氣似乎比以往更熱,一個巨大的炮彈坑就在我們面前,離入口大約10尺。一位老人賣雞蛋的棚子已經倒塌了,只剩下一些木板。老人顯然並不擔心,因為他正忙著與人交談。在天空中,一道漆黑的,巨大的煙柱正在上升,房屋和財物都被燒毀了,只剩下那道黑煙。通往大院的小路被炸彈炸得支離破碎,我們可以看到董先生的辦公室被炸彈撕開了。我們爬上了廢墟頂,拔掉雜草,不慎滑倒了。轉過身來,我看到那個地獄般的炮彈坑,就在我們頭頂上,這個坑並不深,畢竟岩石很硬。在大院的空地上,有許多炮彈孔,玻璃、磚塊以及各種碎片散落在那裡,一些樹木也被炸倒了。
人們喃喃自語,以一種非常消極的方式談論著轟炸所造成的損失。有些人跑到前面去看他們的家,幸運的是,只有爆炸性的炸彈落在這裡,燃燒彈的殺傷力更廣。即使這些炸彈的重量都在500到600磅之間,破壞是在那一瞬間完成的,在那之後,炸彈就死了,它不能再衍生任何傷害,彈片也會冷卻。一些人已經卷起袖子回到董先生的辦公室工作了,一些人正在拉開斷裂的橫樑,計畫下一步該怎麼做。哦,真熱!太陽下一分鐘內我就汗流浹背了,任由汗水順著額頭滴落。但是熱度提高了我們的意志,我們的「狂熱」。那次的敲擊聲是我們不能輕易忘記的事情。我們準備離開的事實,轟炸的後遺症,在重慶的感覺——所有這些都在熱浪中融化了,我只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燃燒,有什麼東西與火焰在共生。每當我看著那團黑煙,火光就變得更加活潑,就像有一陣風吹過似的。它在發燒,我任其燒啊燒啊。我的大腦已經麻木了,我只能感覺到那個東西在燒啊燒。外面的人在移動,匆匆回家。我就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想咬住我的嘴唇。我可以做什麼呢?
我周圍的人都很理智。對他們來說,事情非常簡單。他們要回家把灰塵清除掉,按照造成的損害行事。我感到我的臉頰在燃燒,我沒有什麼可以做的。想想看,當下一次空襲來臨時,我已經舒服地坐在沙發上。當他們回來發現辦公室成了廢墟時,我已經走在某條陌生的街道上,環顧四周,看到那些沒聽說過重慶的人。那個時候我在做什麼呢?我可能會考慮那個星期天的計劃。難道我不能感受和瞭解到重慶什麼時候被空襲和人們躲在避難所的情形嗎?我可能正在做一些非常愚蠢的事情,而且不知道襲擊者何時到達重慶。沒有空襲的時候,我知道他們會相處得很好,很幸福。但是當有空襲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知道,因為我不想在炸彈降臨重慶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笑!一定有辦法知道!
即使是現在,帶著我心中燃燒的東西走近董夫人的房子,在我能看到的一切都被炸毀的情況下,我也是對現狀心滿意足的。為什麼要把我帶到一個舒適和奢侈的世界裡去呢?我必須得不甘心地離開了嗎?我不應該。讓我幫助搬走磚頭,把它們堆起來,以便重建。也許重慶對我來說就像虔誠的天主教徒的大教堂,人們會很高興地跪在那裡祈禱。
董先生的房子幸運地躲過了直接被命中,但仍有一枚八百磅的炸彈造成了損失,它落在大約三十尺外。床鋪上覆蓋著大量的灰塵,牆上還插著一塊彈片。
從視窗望去,在俄羅斯大使館後面升起的煙霧似乎更加清晰了。我隱約聽到遠處有更大的騷動聲,近處有返回重慶的卡車和巴士。這裡有緊張和忐忑的氣氛,我們都還沒有從轟炸中恢復過來。
父親去找一個人談關於飛機時刻表的安排,他回來後說我們第二天早上就要離開。明天,這麼快!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重慶了!
父親和我去拍了一些破壞現場的照片。我們去拍了防空洞,一些人已經在掩蓋彈坑了。有人來阻止我們拍照,沒有許可證是不允許拍照的。他們到處把電線固定在電線杆上,一個人在下面指揮,一個人在杆子上往下俯視,修理電線。地上是糾纏在一起的舊電線和一卷卷的新電線,遠處的黑煙不斷升起。
妹妹(林相如)
我很振奮。我不想離開中國,但我想遠離日本的炸彈。中國人住在香港,但那不是真正的中國,真正的中國是戰爭中的中國。在重慶,不僅士兵在與日本人作戰,甚至農民也在與日本人作戰。他們通過忍受戰爭的苦難來與日本人作戰。他們性格開朗,從不抱怨。
我們吃過早餐,董先生和董夫人陪同我們去機場。我們不得不等到紅球掛起來。聊了半小時後,董先生和董夫人回家了,母親去檢查行李,父親去見了白崇禧將軍,白將軍給了父親一張自己的照片。我們三姐妹被留在辦公室裡。我們出去看機場,機場在一個小島上,看著飛機降落和飛走。我們必須稱體重,當我們踏上稱重機時,我們還帶著小包、相機和小行李箱,但他們並沒有向我們收取更多費用。在出示了護照後,他們想看看疫苗接種卡。父親在他的錢包裡找不到,於是我們幫忙在行李箱裡找,但也沒能找到它。我當時非常緊張和害怕,經過十五分鐘的摸索,我們終於找到了它。我們安全地通過了所有的流程,靜靜等待。彼得[23]來了,給我們帶來了一些葡萄,讓我們在飛機上吃。他戴著粉紅色的眼鏡。大約12點的時候,有一個紅球掛起。我們越過渡口,到達機場。此時我看到成群結隊的人走進防空洞裡。飛機起飛了,我們離開了重慶!
林太乙
我們不情願地又一次離開了,此刻要飛往香港。我們必須等到警報響起,才能起飛。飛行員認識母親,他說中國航空公司[24]上的飛行員幾乎都是中國人。
隨後我們看到,在我們的上方,人們在行走,有老有少,都在趕往防空洞。雖然還沒有發生空襲,但他們還是先去了,他們預計著空襲時間,每天都去。所有的重慶人,帶著他們的貴重物品,都在防空洞前排起長龍。他們每天都這樣做,他們知道還得繼續做一段時間,每天早上九點,行進,行進,到防空洞。無論是否有空襲,重慶人仍然在向防空洞行進。很快就有了空襲警報,人群也隨之增加。他們是多麼的莊嚴,多麼的安靜!他們是在履行自己前往防空洞的義務。
當我們起飛後,從天空中看到了重慶,所有的人都排在前往防空洞的長龍中,每個人都去了防空洞。哦,我不想離開,我想再一次加入重慶人,和中國人一起去防空洞。我們越飛越高,卻離重慶越來越遠。人潮都往相反的方向在走。我們正在離開,但重慶仍在繼續。在雲層中,我聽到一個微弱的警報聲。中國又一次遭到空襲,但中國可以解決它。
林如斯
我們在重慶的最後一晚是在漫長而平靜的、亟需的睡眠中度過的。要離開重慶了!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可以讓我們留下來,或者只讓我留下來。在我們離開為生存而戰的重慶之前,只剩下幾個小時了。六點,我們離開了為我們提供避難所的房子,離開了重慶的好客,我對離開所有這些激動人心的事情感到絕望。如果我們能多拖延幾天,就幾天,就好了!
我們步行到機場,路上每個人都啞口無言。穿過街道時,那裡的許多建築都被炸毀了。我們看到一個老婦人在路邊的墊子上賣瓷器,她的臉上寫滿了平靜。她考慮的是生意,而不是這些瓷器是否會在下一次轟炸中被打碎。她所坐的房子只有兩面牆,周圍有很多垃圾。我們繼續往前走,有些人正在洗漱,吃早餐。我們經過兩個人旁邊,他們抬著一個昨天猛烈轟炸的受害者的棺材,這兩個人嚴肅地繼續前進,他們在做一項工作。一輛卡車駛過來,上面擠滿了年輕的工人或學生,他們都要去鄉下工作。公交車仍然停在車棚裡,道路是一樣的,廢墟和房屋以那種無與倫比的重慶精神矗立著。
人們來回走動,有的跑著,有的靠在門邊看著人們,還有的工人已經在防空洞裡工作了!
越過懸崖的下方就是位於江中央的一個島嶼上的機場。水流湍急,對面是南岸。道路被塵土覆蓋成褐色,岩石呈紫褐色,屋頂的瓦片已經從灰色變成了黑色。人們穿著藍色的衣服,天空是藍色的,晴朗的——這是一個壞兆頭。只有某些東西是紅色的,像是貼在門板或商店上的紙條,上面寫著「照常營業」,也許一個小姑娘會在她的小辮子上系上一根紅線。
我們來到候機廳和P.T.告別,「昨晚的轟炸情況怎麼樣?」
「太可怕了!我穿過了整個商業區,一座又一座的街區被燒毀了,現在已經面目全非了。有些地方的火還在燃燒,很多人都在救火,但火勢太猛了。一切都被燒成了黑色。」
我們在做什麼?我們在等待離開重慶的信號。在下一次空襲中,我們不會再和重慶人一起呆在防空洞裡了。當警報解除的信號來臨時,我們不知道人們將是如何地歡呼雀躍!昨天,一顆炸彈在我們頭上炸開了,並沒有那麼可怕。在下一次空襲中,一枚炸彈可能會在同一個防空洞上空爆炸,而我們不會知道。這是他們所謂的「特權」嗎?不,讓我留在重慶吧!我並不害怕炸彈,也不害怕在山洞裡呆很長時間。現在在這個候機廳裡,我們正在等待紅球升起,我們將離開。也許它今天不會升起,機會總是存在的。也許日本人認為昨天已經足夠了。
之後紅球還是掛了起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從碼頭上伸出頭去看,是的,它就在那裡,在山上的高處。我們真的要離開嗎?我們開始聽到崖壁上面的聲音和腳步聲,人們帶著他們的小包袱和凳子,牽著他們的孩子,從各個方向離開,去往防空洞。昨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他們沒有等到第二次警報才行動。我們的行李箱被搬走了,登上了開往江中央的機場的汽船,我們不得不離開。隨著汽船的駛離,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重慶的面貌,重慶就在一座懸崖之上。現在我們可以看到遠處和近處的人們在移動,在移動,他們的腳步在跋涉,防空洞前的隊伍已經形成,在移動,向懸崖邊移動。起初我們還能聽到來自重慶的聲音,後來我們再也聽不到了。我們只能看到一些微小的身影,有些是彎曲的,有些是筆直的,一動一動,朝著防空洞走去。紅球懸掛在杆子上。
整個重慶的人都在往防空洞裡走,在每條街道和每間房子裡,每個人都在離開,留在那些潮濕黑暗的洞穴裡,聽著日本人過來轟炸,然後又離開。整個重慶都在動,這裡排著隊,那裡排著隊,而我們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在外面的世界看來,重慶似乎非常遙遠。
我們從汽船上下來,繼續往飛機上走。我踏在鵝卵石上,回頭看了看那些卵石和雜草,它們是屬於我們的!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可以宣稱它們是屬於我的。這座宏偉的城市有一半是廢墟,我可以宣稱是屬於我的。但現在我們要離開了,而人們卻到岩石下尋求庇護,以抵禦來自天空的敵人。我覺得我也要抽出自己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將留在重慶,前往防空洞,並與重慶人民一起為警報解除歡欣鼓舞。我的那一部分將與人民分享這美好的生活,而我則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是的,那個自己必須留下來,過著我的人民的生活,而我卻要離開,過著外國的生活。現在我更高興了,因為我給重慶留下了一些東西。即使在外面的世界,我也應該懷念自己的那一部分,沒有它,我感到空虛。然而,儘管如此,我還是得離開重慶。我踏上了飛機。向重慶告別!勝利會來到你身邊!
在飛機上,我想著重慶的人們是如何在繼續生活,已經進行了多少年,他們是如何默默地承受這一切,甚至是熱情地承受。對知識份子來說,這是一個夢想的實現,而對人民來說,這意味著一種新的生活,有一個真正為他們做事的政府,結束了內戰、重稅和鄉紳對人民的虐待。
自從將近三十年前的革命以來,中國就有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的夢想。從那時起,男男女女就為這個夢想而奮鬥和犧牲。然而,在這三十年間,這個目標從未實現過,惡境一直存在。許多人為此而死,而人民不斷地被地主踐踏,國家不斷地被羞辱。而現在,這個時刻終於到來了,一個團結的中國正在與它的敵人戰鬥,敵人們一直在侮辱我們的人民,竊取我們的土地,與此同時,一個有秩序的新國家正在建立起來。這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一切,難怪老人們對它充滿熱情,年輕人為它瘋狂地工作!因為每一天都在幫助我們實現這個夢想。白天的空襲和夜晚的空襲,我們都不在意。因為每一天的工作都完成了,我們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這裡有一種不同的生活,與外部世界不同,因為這裡是一個被夢想惠顧的國家。外面的世界似乎並不關心我們,它離我們很遠。在這裡,我們過著自己的生活,努力使我們的夢想成為現實。任憑外面的人誤解我們,不關心我們吧。今天是我們的,明天也是我們的,因為我們為自己的夢想而活。我們從報紙上瞭解到外面發生的事情,但在這裡,我們忙於自己的工作,很少注意到那麼。世界上其他地方發生了戰爭和入侵,有轟炸和傷亡,有勝利和失敗。我們同情一些國家,讚揚一些國家,但這一切似乎都遙不可及。似乎很少有人關心我們,我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們獨自歡笑和哭泣,我們的夢想就是我們所需要的一切!
你曾見過一整群人為一個目標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工作嗎?這是非常罕見的,但這裡有一個國家,就像一名科學家被一個想法所吸引,它不分晝夜地工作,不分障礙和困難,當一個國家的人民被一個夢想所吸引時,你可以想像它是多麼的強大!中國已經抓住了一個夢想,它將實現這個夢想。中國不知道過去,也不知道未來,它不在乎綠葉是否變黃,也不在乎嫩葉是否發芽。讓暴風雨來襲,但中國毫不在乎。在這裡,有我們的老人和盲人,有我們的草鞋士兵,有我們天真的孩子,唱著「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有我們的傷員之友,有我們的佛教遊擊隊,一個國家正在為獨立和自由的夢想而戰鬥。我們為這個夢想而活,這個夢想必須實現,因為在這裡,憑藉這個國家強大的士氣,我們必須贏得勝利!重慶是這個國家的核心,人可能會被殺害,但重慶本身將永垂不朽。
[1] 原文 Japs,是英文中對日本人(Japanese)一詞的一種貶義稱呼。譯者注。
[2] 在林太乙所著《林家次女》,稱此人為「國榮兄」。譯者注。
[3] 董顯光,旁證自林太乙《林家次女》第十六章,後同。譯者注。
[4] 原文 All Clear,意爲全部清除。譯者注。
[5] 經考,系張海戈,後同。譯者注。
[6] 王向辰,後同。譯者注。
[7] 經考,系蕭伯青,後同。譯者注。
[8] 經考,系許心武,後同。譯者注。
[9] 原文 Fusao,旁證自林太乙《林家次女》第十六章。譯者注。
[10] 系時任復旦大學法學院院長的孫寒冰教授。譯者注。
[11] 原文Hills Bros
[12] 原文 Maxwell
[13]梅汝璈,旁證自林太乙《林家次女》第十七章。譯者注。
[14] 原文 Hazelwood
[15] 原文Claudette Colbert
[16] 原文 Clark Gable
[17] 原文 Marching Through Georgia,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一首進行曲。
[18] 原文王老向,老向是王向辰的筆名。
[19] 原文 Lysol,是一個消毒劑品牌。
[20] 經考,系周之廉。譯者注。
[21] 即趙洪文國。譯者注。
[22] 旁證自林太乙《林家次女》第二十章。譯者注。
[23] 即P.T.。譯者注。
[24] 原文C.N.A.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