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恆久的掙扎中,我終究意識到,自己是流浪在母語裡的。
端去年有一篇文章,題為《異鄉人:在自己的母語裏流浪,我在加拿大學編劇》,些許讀後的感觸,讓我想化用一下這個標題。更巧合的是,我們甚至連流浪的地點都一致,不無感慨。
前幾日一場面試,磕磕巴巴把英語講完,總感覺沉浸在所謂英語環境中,英語能力不增反降。對於這門外語,尤為緊要的外語,焦慮愈演愈烈。
小紅書上,刷到有妹子號稱是傳遞真相,即交了一個外國男朋友之後,英語也沒提升。她大概提了幾點,比如男朋友會迎合她的各種錯誤,Chinglish,講多了男朋友也就能聼懂了,甚至會主動對她這麽説,錯誤無法得到糾正。這一點我真是深有體會,我跟我同事處於完全一樣的模式中。我那磕磕巴巴,毫無邏輯,語法混亂的英語講完之後,他們真的 get 到了,然後就算交流完成……是,交流確實完成了,有人説,能交流就好,但是這完全不足以去體現自己掌握了一項專業的能力。有人能寬容,勢必也有人不能容忍。面試場合講成那樣,真的只會讓我心拔涼拔涼,毋庸置疑的扣分項。
還有一點,就是日常對話過於簡單了,我基本只會幾個詞幾個詞往外蹦。記憶中除了上學期期末的 presentation,真的很久沒有説完一個很長的完整的富有邏輯的句子了。只是和人尬聊的場合,我一般是回答問題的那一方,每次幾個簡單詞彙就能應付。我幾乎不會主動去說一大串東西,講一個故事,這是性格使然,講中文我也不太可能如此健談。區別在於,讓我硬要用母語撐一撐場子,是可行的,但是英語就是能力不足了。
印度同事:「多看點英文電影英文劇吧」。
很老套的説法,我尬笑一下點點頭,但是關鍵在於,我對英語文化的作品興趣並不大。不管什麽哈利波特還是超級英雄,我都沒看過,想想可能真沒法和這些本地人聊開,完全不會在一個頻道上。
還是印度同事:「你不看漫威DC?你平常不看電影是吧。」
等等,這個文化圈也滿奇怪的,電影直接和漫威DC劃等號了嗎?小衆愛好無論在哪都沒生存空間呀。
我:「呃呃,看呀,日本電影比較多吧,比如去年花束,等等這部片英文名是啥啊……」(We Made a Beautiful Bouquet,我去查了!鬼才知道!)
「Sorry, I don’t know its English name.」大概是我最常説的一句話,無論在電影音樂遊戲書籍任何常見的閒聊話題下,我必然會走到要抛出這句話的一步,絕無例外。
要知道,我從小接受的所有文化載體,幾乎都是日本的,我可能是真正的精神日本人。加拉巴哥化,是我提過數次的概念,如果你真的了解,加拉巴哥化下的日本,審美在這顆星球上是獨樹一幟的。而我也澈底與之同化。
好在日本文化輸出的確是亞洲天花板,跟各種族群聊天,很少有沒看過 Anime 的,日本遊戲也基本能聊一聊。RPG 是已經衰落了,雖然他們不玩,但至少還是知道 Final Fanstasy XIV 是哪部作品,甚至都補充了一句有朋友在玩,不知真假。
國内朋友知道我連哈利波特都沒看過後也大驚,你潤日本好了啊,怎麽會挑中加拿大這個地方。老實說,正是因爲深知日本的社會情況,所以勸退了要去日本長期生活的念頭,吃喝玩樂自不必説,但總有人會告訴你,日本只適合去旅遊,日本社會若要概括只有「壓抑」二字。其實,移民一事就是圍城,我既看見有人想從日本去加拿大的,也看見有人想從加拿大去日本的,各執一詞。只是我很清楚,離開鹽鹼地就好了,要放低期望,才不會失望。
而我昨晚頓悟,東亞的壓抑,才誕生了各種怪誕的新潮玩意。上個月看見代官山的蔦屋書店和伊藤潤二的聯名產品,只覺有趣和羡慕,重慶都有蔦屋,你土倫土有個啥?啥都沒。細細一想,這種現象,是否正是因爲長期的壓抑,需要釋放?以至於無止境地獵奇,閾值也隨之攀升。東亞發明新菜式太普遍了,餐廳和飲品店天天都在推新品,哪怕 KFC 到了中國,也要造出離譜的毛血旺嫩牛五方,在 KFC 老家的肯塔基州,我們只有最基本的菜式。
東亞人,有長期的、潛意識的精神空虛,以至於要幾近刻意地去用新事物填補空隙,有些東西,已經不能形容成新穎了,就是怪誕的,獵奇的。精神空虛,繼續侵蝕著我,在我無法排解空虛的異鄉,承受作為第一代注定的痛楚。
抑或,它只是市場經濟的瘋狂試錯。加拿大人也經歷過大造黑暗料理的時代,夏威夷披薩、加州卷,實際上全是出自加拿大人之手。這類東西,只要有市場,就能推廣開,至於時代的淘汰品,早已不為人知。
我對愛情的幻想,又破滅了一層。和其他族裔談戀愛是怎麽一種體驗呢?我原本以為應該很美好,不再有小織女張口閉口的彩禮,不再頂著遇見小粉紅的風險,大家都會是正常人。她們確實不要彩禮,還主動説自己不是商品,我聽到當下就激動地點了點頭,自由世界長大的人就是正常。但聊得越多,越覺得文化差異巨大,讓我手足無措。
無產階級教育也許太成功了,我一個老中人,是真的信不了神,刻在骨子中的,打心底的不信。但他們幾乎人人都信神,不一定有特定宗教,但會信神,兩個概念區分得很開,但我誰都不信。而我面對的一般反應是,不信宗教,很能理解,diversity 的國家,宗教自由;不信神,他們就開始奇怪了。而他們得知我父母也不信時,幾乎是震驚的,彷佛擊碎了他們的文化觀念。「那你信什麽?共產主義嗎?共產中國。」此話一出,我更無語了,我大概信反共產主義吧……而我真不敢就宗教話題展開多説任何東西,一不小心褻瀆了,可是大問題,説完自己是無神論者,迅速結束話題。
某時某景,很適合吟詩一句,完全貼合當下現狀,但我發現翻譯不了,又吞回了肚子裡。有時,只是引用了一句我喜歡的中文歌詞,MLA 的經典歌詞,她會問什麽意思。字面意思,怎樣怎樣,嗯,that’s all,就這麽無聊。我的新 TG 名,就一句「到太子午夜時候」,引自 MLA 的《K同學》,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 By midnight in Prince Edward 而已,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但,我深知實際意思遠比字面意思深厚,除此之外還需要對背景社會事件有足夠了解,這是描寫反送中的歌曲。她其實非常耐心,讓我不要着急,慢慢解釋,可惜實在有心無力,整個原文渲染的意境也將盡數丟失。我若一人能搞定如此龐大的難題,豈不讓冠以翻譯家頭銜的名師大家們蒙羞,人家幾十年鑽研出的成果,自是不同。
於是,我有些抗拒跨文化的關係了,我還是希望我念一句「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時,她能瞬間理解我的意思。不過好在,我對找對象一事也期望極低了,不覺難過,又豐富了一點閲歷吧。
最要命的是,我也沒法融入中國人圈子去抱團取暖。我堅持自己的文化觀念,堅持使用傳統中文,在微信那個我深惡痛絕的 app 上,每次都會引來疑問,於是只好搪塞兩句,「啊我以前混澳門的,習慣了」。香港人,台灣人?也許會不錯,但我如今社交圈子這麽封閉,沒什麽機會去認識,又為一大憾事。
我總算找好了自己在這兒的定位,Refugee 罷了,一個政治難民。我一直自嘲,王師北定中原日,我是會回國的,回到重慶,最好還參選一個議員。我太愛自己的家鄉了,在霧中漫步,吃上能把加拿大人送進醫院的辛辣食物,市中心的精神堡壘,是中華民國二戰勝利的紀念碑,怎能遭人篡改了名字。我不喜歡英語,更討厭普通話,只想多講兩句重慶話,那才是我真正的語言。借用端那篇文章的結尾,「地理位置的變化不會讓我脫離那熟悉的衰世感;這裏有我的文化,我的語言,我藉以認知的一切,連起來就是我的命運」,如果到死都沒有那一天,家祭勿忘告乃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