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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往事

上次在《世遺:隱匿的政治角力場》中填了一個有關三峽的坑,今天就來補上。

每次有朋友來重慶玩的時候,都會問我推薦去處,此現象尤以重慶突然變成網紅城市之後驟增。我每次都滿無奈的,老實説,重慶老牌工業城市,主城區真的沒什麽好逛的,出名的景點都在下面的區縣。至於那批人造網紅,有喜聞樂見的受衆就好。

這時我正兒八經地推薦,「有個地方 ,課本你學過不止一次,人民幣上印得有,護照上重慶那頁也是它,那是真正的重慶牌面,你應該去那看看嘛。」——我説的便是三峽。

可惜很少有人會采納這個意見,三峽旅遊竟然成爲了這麽尷尬一件事,交通不便時間不夠可能是很多遊客放棄的原因,但是三峽旅遊業一蹶不振的背後有一個致命原因,也是含旅遊業衰落在内一切有關三峽問題的始作俑者——三峽大壩。

(一)

三峽大壩,正式名稱爲「長江三峽水利樞紐工程」,是目前世界上規模最大、年發電量最高的水電站。

這種「最大最高」的頭銜特別符合中國美學,所以在官方口徑中,這是一項極其偉大的世界性壯舉,是民族驕傲,湖北省也因此將三峽大壩工程列爲了湖北省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藉此激勵年輕人。

不過關於三峽大壩的爭議,幾十年來從未間斷過。興建大壩的設想,早在孫中山《建國方略》一書中就有提及,重慶陪都時期,國民政府已經展開了實際工作,並邀請了曾主持胡佛大壩修建的美國專家約翰·L·薩凡奇(John Lucian Savage)前來考察。此後國府腐敗,内戰,大陸進入中共建政時期,耽誤數十年。而中共第一次將其拿到正式會議上討論,爭議不斷,再次擱置三十年,直到八十年代才重新被提上議程。

最終在1992年4月3日,全國人大七屆五次會議通過了《關於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不過雖然最終結果是通過,但與會的2633位人大代表只給出了1767張贊成票,即有近三分之一的人大代表未投贊成票,這在一個「沒有,沒有,通過」的國家中是史無前例的,直到今天也是中共人大有史以來最低的贊成率。

1994年12月14日,三峽工程正式開工。2006年5月20日,三峽大壩主體部分完工。

(二)

三峽移民,是引發這場巨大爭議必然繞不開的話題。蓄水之後,沿岸會淹沒上百萬人的家園,究竟要怎麽安置他們呢?

爲了處理三峽工程的建設事務和移民安置,必然需要一個特殊的機關來統籌運營,但三峽庫區涉及面積人口規模均非常龐大,80年代一度興起的方案是直接建立以宜昌為省會的「三峽省」。

原本三峽庫區全是貧困縣,必須要有一個有深厚基礎的大城市來帶動經濟, 三峽省原始構想中湖北所劃出來即是這樣四個相對富裕的縣,乃至於湖北省不願意讓出這四個富裕縣,李鵬做了很多工作之後才説服湖北省委。

就在關於建立三峽省的通知已經下發,三峽省籌備組也已經成立的情況下,三峽省的出現一觸即發。但當時還是80年代,尚未通過建設三峽工程的決議,許多專家民衆還在反對三峽工程,三峽建省是為了三峽工程移民服務,三峽工程沒有通過之前,成立三峽省毫無意義。再加上當前方案之下經濟發展會有所困難,若成立之後四川、湖北兩省都會不再管這塊地方,而新三峽必然也無力承擔這個責任,三峽省計劃最終流產。

在討論三峽省規劃的時候,鄧小平就提及:「這個行政區應該包括重慶市,有了大城市,有一定的工業經濟基礎和人員智力的支援,便於發展經濟。 」「 可以考慮把四川分為兩個省,一個以重慶為中心城市,一個以成都為中心城市。」[1]事實上這也有身爲四川人的鄧小平自己的小心思在其中,他一直認爲四川太大、人口衆多,容易不穩定,況且他父親本身也是袍哥會成員,他一定是深諳四川的社會情況的人。

1994年三峽正式開工之後,中共高層開始研討重慶直轄的可能性。為了避免三峽省胎死腹中這樣的情況再次發生,此次研討是完全絕密的。希望藉由三峽地區併入大城市重慶來帶動整個三峽地區經濟,由於擔心重慶市政府和群眾對於強行搭配貧困區縣的不配合與反對,此消息直到1997年才為大眾所知。

1997年3月14日,重慶直轄市成立,鄧小平設想的方案成真。這座面積持平北海道的怪胎城市,本質上也就是新的三峽省,將要承擔起三峽移民事務和帶領三峽庫區脫貧的重任。

(三)

三峽移民現在怎麽樣了呢?

水庫移民是水庫大壩工程建設中最為頭痛的事,在世界上難以找到水庫移民成功的案例。因爲水庫大壩建設的目的,並不符合移民的根本利益,移民失去的是生存的基本條件。水庫移民的性質是強制性移民,壓力來自外部,政策和措施也來自外部,移民無法參與到決策過程中去。 [2]

三峽移民中,很多人都被送往了素未踏上過的外省,一個完全陌生而又未知的環境,湖南、浙江、福建……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這個過程充滿了不安、焦慮乃至抵觸。基於身份認同的原因,很多人始終只認爲自己是一個過客。有遷往江西省客家人聚居區的移民就表示,那裡有排外情緒﹐要想融入當地社會非常困難。

於是有人決定重返三峽,但他們仍然成為政策上的弱勢群体。2011年時就有返鄉的移民表示:「像我們在這裡買個摩托車,駕駛證辦不了。要身份證的,身份證是外地的。外地的辦不了啊!」[3] 這種相對而言已經算小問題,并且十年之間政策確實是有進步的,至少今天跨省辦駕駛證絕不再會是一個困擾。

更具中國特色的,是一類被稱爲「空挂戶」的群體,含義是當地政府為了完成任務,承諾外遷移民可以 「走戶不走人」 ,就是辦理外遷手續但不真正外遷仍住在原處。

不過空挂戶的土地必須交出去,一位叫袁立品的移民不願交,政府就派人把他種的幾百棵橙子樹砍了,而且不給賠償。據他說,為此事,他曾多次上訪,問題至今沒有解決。 [4]

(四)

脫貧攻堅戰打得怎樣呢?

三峽移民因爲嚴重失業,一度是加劇了貧困情況。而由於這些城市併入相對發達的重慶,更造成重慶市城鄉極為懸殊的經濟差距(2009年達到了500%)。2011年的報導稱,三峽工程上馬導致庫區2,000多家企業被關閉,失業者大增。庫區經濟以「吃財政飯」為主,稅收持續下降。很多移民和搬遷安置款項沒有到位,造成了重慶主城區與三峽庫區居民嚴重的對立情緒和衝突。[5] [6] 這一點讓我想起一個有趣的現象 ,可能現在馬上去萬州或重慶的本地論壇上就能看到這一類言論,一些萬州人希望可以回歸四川,而老重慶人則戲稱他們為「萬獨」。

賠償不合理,也是很多移民多年來耿耿於懷的。外遷移民郭寶雲說﹐他原來的家﹐現在在長江水下100米左右﹐被淹的柑橘沒有得到國家任何賠償﹐而被淹的房屋屬於生意門面﹐卻只按普通房子進行補償。 [3]

除此之外,本身貪腐問題等經濟因素也是層出不窮,大部分都是挪用或者侵占移民款。2007年6月29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審計署公布了三峽工程審計結果,因結算管理和合同管理不夠嚴格增加建設成本4.88億元。 [7]

返鄉的因素多種多樣,自然也少不了經濟因素。同樣是上一節中那位返鄉移民提到,他原籍湖北秭歸,去的是江西龍南,事實上龍南比秭歸落後很多﹐新移民沒有土地﹐需要自己開荒,生活質量反倒有所下降。事實上,很多移民都不會被送到城市中,而是轉移到另一個陌生的鄉村,有一絲就是利用他們開荒的意味。哪怕有部分轉移到上海的移民,去的也只是崇明島,當然在中國仍存在戶籍制度的情況下,崇明這一批算是「性價比最高」的了,再怎麽也算變成了上海戶口。

不過去年,中國宣佈所有的國家級貧困縣全部脫離貧困,自然包括了庫區這十幾個貧困縣。很多人對自己生活質量到底是什麽樣都心知肚明,覺得這就是句誑語。不過就今天的經濟水平來講,庫區的生活肯定是進步了太多,也趕得上全國平均水平了,但曾給他們帶來的痛苦和損失,卻是無法這麽簡單彌補。三峽移民一直有「捨小家、顧大家、為國家」的標語,官方也常常將此作爲正能量例子宣揚「三峽移民精神」,不過這句話其實也早就挑明了,他們一開始就是被「捨」的受害者。

(五)

聊聊開頭提到的旅遊業。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三峽素以險峻著稱,而民間認爲在水庫滿蓄水後,三峽的峽谷感將會受到一定程度削弱,這會影響到三峽的景觀。所以90年代有大量旅遊機構宣傳「告別三峽遊」,我小時候也被父母帶去參加了「告別三峽遊」,最後遊覽了一趟蓄水前的三峽。

事實上,像夔門這樣的山巒多在1000公尺以上,因此視覺觀感並不會差異太多,蓄水後,原先一些幽深的景區也將更加便於遊人探訪。但民間普遍認為蓄水後的三峽景致不再,因此自2003年以來,三峽的旅遊業便一落千丈。

界面新闻近三年的(2018-2020)的《中國大陸旅遊業最發達城市榜》上,重慶都位居第二名,僅次於北京。「旅客總人數」單項上為第一名,如此龐大的群體,竟然沒幾個人去真正的重慶牌面三峽,真的匪夷所思。但就算是外地的朋友觀察一下朋友圈也能簡單歸納出這個結論,事實如此。

旅遊業收到衝擊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對文物古蹟的破環,這才是真正受到很多古跡保護人士抗議及國際輿論批評的關鍵點。

一些特別重要的文物古跡都采取了特殊方法保護,比如石寶寨周圍築起了一道巨型圍堤,包圍住整個山寨,使整個石寶寨成為一座孤島;處於世界遺產預備名單上的白鶴梁水文題刻,采用了葛修潤院士「無壓容器」水下原址保護方案,也一度被認爲是很巧妙成功的;而張飛廟則是直接進行了整體遷移,是三峽庫區最大的地面文物搬遷項目。

儘管文保單位已經相當努力進行了搶救性保護,仍然有大量未被發掘的文物和無法採取保護手段的文物遺蹟(如懸棺、石刻等),以及夔州古城這樣搬遷成本太高的古蹟被淹沒在長江之中。

我前一篇文章提到三峽時,講的是申遺問題,長江三峽二十年前就已經在預備名單上了。有很多聲音認爲如今三峽申遺可能沒戲,其原因就在於需要判定三峽大壩的修建是否是對三峽景致的破環。畢竟按世遺的標準,就算已經列入名錄的項目,如果遭到了嚴重破環也是會被剔除名單的。

(六)

關於生態和地質災害的問題,也被弊病諸多。

因為有大壩阻隔,魚類無法正常通過三峽,它們的生活習性和遺傳等會發生變異。三峽完全蓄水後將淹沒560多種陸生珍稀植物,但它們中的絕大多數在淹沒線以上也有分布,只有疏花水柏枝和荷葉鐵線蕨兩種完全在淹沒線以下,現均已遷植。現三峽庫區森林覆蓋率已相比50年代的20%降到了10%。[8]

三峽水庫的運行,導致了庫區富營養化進程加快和支流、庫灣藻類水華頻發。大壩清水下泄引起長江幹流河道劇烈沖刷,使得垻下河道水文情勢變化,進而造成中游通江湖泊江湖關係改變,使得湖泊水情與濕地生態明顯調整。長江特有魚類繁育和四大家魚魚類產卵場以及珍稀水生動物生存等受到嚴重影響。考慮到這點,為此設置了魚梯、休息池、保育區與繁衍中心等加以應對受到衝擊的族群,希望能提高存活數量。 [9] [10]

不過就實踐角度來看,諸多預言和可怕結果實際上都沒發生。作爲重要反對者的黃萬里教授曾上書:「在長江上游,影響河床演變的造床質是礫卵石,不是泥沙,修壩後將一顆也排不出去,十年內就可堵塞重慶港,並向上游繼續延伸,汛期淹沒江津合川一帶。」然而十幾年過去了,重慶港并未出現這樣的情況,三峽論證組當初就此問題也專門進行卵石輸運量的測量,卵石數并沒有那麽多。

另一嚴重影響是有關水土流失,重慶山下庫區近一半的地區存在水土流失,石漠化嚴重。三峽庫區重慶境內有超過一萬處隱患點。截至2010年已發生地質災害(險情)252處。 [5] 但是98年洪水之後所施行退耕還林政策對水土的保育還是非常有效的,水土流失的問題還在預料之中的可控範圍内。

三峽大壩對氣候的影響也沒表現出來,許多旱災情況發生,其實都另有他因,與三峽工程並無直接太大聯繫。比如2011年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旱災主因就是當年上半年度長江中下游地區尤其是兩湖地區總體降水嚴重減少,但公眾屢屢都是先把三峽工程推到浪尖上。

不過這個問題至今也是爭論不休的,環境問題牽扯的因素太多,錯綜複雜,并不像前面的問題一樣基本蓋棺定論。天災往往來得太意外,根本沒有把握以後還會有怎樣的情況,現在能做的也只有廣納意見進行預防。

(七)

還有諸如抗洪能力的爭議,常見到有人把歷年官媒的新聞標題排列在一起説事,從2003年6月1日的《三峽大壩固若金湯,可以抵擋萬年一遇洪水》到2010年7月20日的《長江水利委: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三峽大壩上》,甚至做成了meme。不過三峽大壩的抗洪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自大壩建成以後,長江中下游的洪澇災害明顯減少,2012年的時候就已經抵擋住了超過98年峰值的洪水。有人拿去年的洪災説事,實際上三峽大壩的表現依然出色,并且去年有下游暴雨等影響加劇災情,跟三峽大壩毫無關係。防洪往往被認為是三峽工程最核心的效益.

另外在水資源調度、發電和航運上,都取得了預期的成就。發電初期提高電費以作爲三峽建設基金曾引起不小的民生爭議,不過其到現在產生的巨大經濟效益和生態效益已經收回巨額成本,基金用於南水北調工程和三峽後續工作,體現了一定的補償意義。 [11] 而航運上也算是剋服了天塹,改善了長江中下游地區在枯水季節的航運條件,使得天然航道不再受枯水季影響。

還如我剛才氣候問題所説,三峽大壩這個龐然大物就是樹大招風,每次有個什麽事情都會提它一嘴,當然這也是因爲民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心理,三峽大壩如果真的潰壩,後果不堪設想,人人皆知。所以反賊們也滿喜歡拿三峽大壩做文章,一會又猜測必會潰壩,一會又說變形了大難將至,一會又説大壩有被軍事攻擊或恐怖襲擊的風險,潰壩幾乎都成了年經問題,每年汛期傳言都會集中出現一次。有人形容這是中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的確在理,擔憂是絕對不可能放下的。

我的評價是, 達摩克利斯之劍確實懸在頭上,功能性上利大於弊,文物古蹟無可奈何,三峽移民們則真的是被中特社犧牲了。

References

[1] 杨洋. (2018, January 18). 设立重庆直辖市背后珍闻. [online] Available

[2] 王維洛. (2010, March 25). 三峽移民,三任總理,三個主意. [online] Available

[3] 張楠. (2014, October 12). 面臨諸多問題的三峽移民(一). [online] Available

[4] 張楠. (2014, October 12). 三峽移民面臨諸多問題(二). [online] Available

[5] Bbc news (Ed.). (2010, March 6). 官员承认三峡工程存在重大问题. [online] Available  

[6] 李泽民. (2011, June 14). 三峡库区产业空心20年 近2000家企业关闭. [online] Available

[7] 张晓松. (2007, June 29). 审计署:三峡工程因管理不严增加建设成本近5亿元. [online] Available

[8] Qing, Dai, 9. The River Dragon Has Come!: The Three Gorges Dam and the Fate of China’s Yangtze River and Its People (East Gate Book). Armonk, New York: M.E. Sharpe, 1997.

[9] 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 (2012, January 7). 《长江保护与发展报告2011》发布:长江流域资源环境压力日益增加问题愈益复杂. [online] Available

[10] 181米高的三峡大坝并无鱼类洄游通道,下游的鱼怎么“回老家”?. (2019, July 11). [online] Available

[11] 刘彦伟. (2014, February 20). 全民哺育的三峡集团怎成“不肖子.” [online] Avail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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