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蘇軾 《觀潮》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經濟高速發展,日本人揣著日益鼓起的錢包,蜂擁往海外四處遊山玩水。
巴黎,應是浪漫之都吧?凡爾賽宮的優雅,香榭麗舍的落葉。無處不充斥著他們的遐想。
然而當他們落地的一瞬間,幻想立即被無情打破。憧憬了半生的巴黎,原來就這破樣?這種反差太大,甚至讓一些人罹患上精神疾病,陷入一種崩潰紊亂的狀態。
這就是著名的「巴黎症候群」(パリ症候群),1991 年由日本精神科醫師太田博昭提出:日本人因為對巴黎存有過高的期望,誤認為法國人肯定比日本人好,但在實際接觸過巴黎這個城市後發現完全相反,不僅巴黎人也有粗魯的一面,而且那些高職位的法國白人的素質也很低下,他們的談吐、著裝、禮儀、收入、品位均達不到日本人幻想中的要求,甚至還不如普通的日本人,患者在此現實之下倍感無助[1]。
此症狀在 2004 年後正式被歐美承認,由 Viala 等人於法國精神病學雜誌《Nervure》中提及 [2],在醫學上分類為司湯達症候群的一種。
如此看來,我的症狀也愈發明顯,活生生熬成了一位罹患者。
甚至我是在壓根沒什麽高期望的情況下,仍然染病。
我一直奉行著那句話,移民不是去一個天堂,而是離開一個地獄。打從一開始,我就沒多大期望。況且這又不是我第一次出門,我旅居過的地方的數量遠超同齡人平均水平。於是在對比之下,都沒能怎樣挖掘出本地的更多亮點,尤其是和加拿大地位特別相似的澳洲,也許是那時候太年輕拿著家裡錢什麽都不用顧慮吧,在墨爾本的時候過得真是愜意太多。
無論如何,我無法排解愈待愈難熬的心情,惟有屢屢出現的窪地新聞,會短暫治療一下愛支病,回去,必然也不可能。
多麽滑稽,一問說不好,一勸就不回,我自己也變成了這種人。
我就是難民,流浪著,更宏觀概念下的 homeless。
張國榮曾旅居過溫哥華數年,後來又返回香港,留下這樣一句評價:「原來這邊的生活是這樣哦,又覺得好像少了什麼,像是在這裡等死似的。我以為加拿大是天堂啊,我去了才發覺不是啊,原來真正天堂是香港嘛。」
看到類似的言論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瘋狂點頭。「等死」,尤爲精確的形容。他説這句話時,香港還是 British HK,那確是天堂吧。香港已死,悲觀地宣告,世間再沒有任何一處是天堂。
還有非常幽默的一個論調,叫有錢了就好。再有錢能有錢過誠哥?問題是誠哥也拿著本加拿大護照住在香港。香港有三十萬加籍人口,位居亞洲之冠。可見拿身份,和挑自己要居住的地方,完全是兩碼事。如果說誠哥幾十年基業都在香港,自然住那,不就恰巧證明過往社會關係的紐帶很重要?那麽,我在《流浪母語》就提過,我太熱愛我過去的種種紐帶了。
MLA 的歌曲中,我最有共鳴的一首,是《你叫我譯一首德國歌詞》:
你叫我幫你譯一首德國歌詞
My Little Airport 《你叫我譯一首德國歌詞》
並沒有說是為什麼事
那首歌說向外面世界奔馳
渴望那一天將至
祈求風和雨
吹我到理想的遠處
故土沒法跟隨我意願
但為什麼終於
穿過海灣來到老遠
卻很想返回我的屋邨
你叫我幫你譯一首德國歌詞
像在訴說著你心願
拍拖 出國 交友 工作 生兒
難道不是為逃避寂寞不斷?
祈求風和雨吹我返故鄉的某處
異國沒法消除我睏倦
但為什麼終於
返到故鄉鞋也未轉
卻很想離去我的屋邨
但為什麼終於
穿過海灣來到老遠
卻很想返回我的屋邨
初次聼到這首歌時,我甚至還沒出國,也像是靈魂瞬間被擊中。當然那時在澳門,仍是有一些相仿的心境,只是小日子過得美好,來不及胡思亂想。
現在「等死」中,時間太多太無聊,哪能不整天亂想?
歌詞甚至完全闡釋了我的困境,一問說不好,的確不好,異國沒法消除我睏倦;一勸就不回,當然不回,故土沒法跟隨我意願。
若是讓各種瑣碎之事堆滿時間再次麻痹自己,也只是逃避寂寞不斷,那些都不是内心真正想要的事情。
問題是,你想找事情做也找不到,無聊就是根本的問題。我本即是徹頭徹尾的城市人,亞洲大城市,很難去適應四大鄉村國家的生活。香港人的不適應感,大概也一樣。我有拿著 BNO 去英國 5+1 的朋友,也痛斥著英國的種種不便,那可還是倫敦啊,讓我這種真正的村裡情何以堪。
也許也只有其他潤友會有一點北美夢了吧,這話聽起來有些 racist。但就事實而言,不可否認,發展程度確有差距。像是印度今年才開了全國第一家 Apple 直營店,Tim Cook 親臨,一時還是一個大新聞。Apple 直營店,於國人而言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光重慶都有三家,Tim Cook 好多年前就來過重慶。再看看重慶最新的招商信息,就今天,引入了 Jil Sander,加拿大人估計都不知道這啥品牌。我試著在地圖上搜了一下,最近的一家在紐約……難怪 Square One 我逛著跟像在縣城萬達一樣,哪怕它是本地人口口聲聲的大商場。
上述都只是對比重慶而言,内陸二線小城,一個加拿大人和其他潤友從來沒聽過的地方。在他們眼中,中國是很落後的地方,這種隔閡真的一言難盡,我更難解釋。老實説,中國作為世界 GDP 第二的國家,甭管其中有多少水分,19,373,586 USD million 這個數字比第三日本第四德國第五印度第六英國第七法國加起來還高。甭管現在政治環境多糟糕,前幾年的經濟活力是有目共睹的,誕生出創意的、新奇的事物,數不勝數。樂樂法利有一期回憶他才去上海的時候,各種新奇事物玩了一個月,也不由得感嘆 China is future——他可是德州紅脖子。
看看把孩子逼成什麽樣了,都快化身越出國越愛國的小粉紅。
前幾天更出現了讓我哭笑不得的新聞:印友也開始不滿意加拿大了。有印友發推文稱他們在印度過得好得多,Canada sells fake dream。印友來了發現加拿大並沒有中介口中那麼美好,便成了真正的巴黎症候群。加拿大哪有過夢想,苟活罷了。
城市嘛,好的公共空間、品牌招商、公共交通、獨立製作、夜間經濟……上述元素,加拿大統統沒有,這就是我定義下的無聊。別人只管給你説,好山好水,你該周末去 hiking。Hiking 偶爾一去我樂意,但那些元素是我的日常,作爲城市人,真的不適應鄉村國家的節奏。
品牌招商、公共交通、夜間經濟這幾點我都快說爛了。好的公共空間,就像是銀座索尼公園一樣的設計,我暫且沒在加拿大聽説過。這幾天瘋狂聼這一檔東京日常的播客,無比懷念日本。沒有夜生活,於是要在 3 am 的現在繼續發牢騷,我本可以穿上人字拖就出門喝酒。
真要讓我降低欲望,那恐怕是得去修佛悟道,六根清净了。總之,躁動的心靈在此處無法得到安寧。大概還是要多進行一些人間觀察,去理解每一個個體之後的動機吧。當我得知我老闆竟然是德國出生,十歲才過來,口口聲聲説著德國很差時,也倍感意外。歐洲人又是緣何要移居這塊土地呢?
我不是來說加拿大壞話的,客觀原因有很多,疫情之後的大蕭條,很多的地方今不如昔,也許是我來的時機不對。就像舊金山,情況惡化非常嚴重,整個環境比三五年前差遠了。我聼日本友人説,東京也比以前差了很多,一聲嘆息落下。年初的時候,我提到,瘟疫雖然過去,一些不可逆轉的創傷早已根植下了,永久改變著我們的生活,看吧,端倪已然顯現。
星球上沒有任何一處天堂了,我們還有能力再造一個嗎?或許摒棄一切,隨著馬老闆上火星吧。
References:
[1] Caroline Wyatt. ‘Paris Syndrome’ strikes Japanese. BBC News, Paris. [2007-04-23].
[2] Viala, A., Ota, H., Vacheron, M. N., Martin, P., & Caroli, F. (2004). Les Japonais en voyage pathologique à Paris: un modèle original de prise en charge transculturelle. Nervure, 5, 3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