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男已退休數年,年近古稀,是我在邊隅小城的忘年交。
猶記得第一次去他家做客時,社交拙劣的我還曾擔心要怎麽應付他的家人。隨後我方知,他一生未婚未育,一個人住。真是瀟灑呀。
這不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希望我到他的年紀也能夠活得如此快樂。然而我才二十出頭,他卻是已然將此原則踐行了一生。
當我提到我也不打算結婚後,他大笑道 Welcome to join。
其實一個不婚族在「進步」國家也沒有那麽常見,況且這還是一座白得不像加拿大的小城,隨時遇到 we are family 的傳教士,保守著呢。本地人最重視的往往就是家人,週末節假日公車會提前收班,便是提倡趁著假期多與家人相聚吧。週末反而沒有公共交通一事,完全跟我的生活經驗不符,向來是我不適應的。
但我們的出發點并非一致,我是流動著的,他是一生幽居於此,和我之前提到的一樣,是即使護照再方便,實際去過的地方也遠比我少的本地人。
近來我頓悟,流動并非是如何光鮮的事,能創建在地連結,才是真正的幸事。一味出行,只是另一個小布爾喬亞陷阱。我曾經非常羡慕天天在天上飛的人,并且竭力模仿,攀比著行程 app 裡的飛行總里程。2022 年我在航旅縱橫上擊敗 99.98% 用戶時,異常激動,如今有錢人回歸,想必那定是我人生最高的數據了。小布爾喬亞陷阱即是如此,它一定是某種幻想中的「富人」行為,拜金和虛榮,讓你趨之若鶩。
不知是年紀大了還是怎樣,我竟然也考慮起了「安定」——老人家們常常挂在嘴邊的詞。
旅游博主的聳動標題,無法再吸引我的興趣,而 podcast 中經營日本酒館的年輕嘉賓,則讓我為之向往。開店,創建在地連結的絕佳策略。若要較真,我屢屢聊起我想開火鍋店,那不是打趣,至少有 50%是真實念頭。
很多優秀的文藝作品,也是基於街區一角,沿著創建在地連結的主線,開始展開故事。過去我從不會注意到這一點。年少時愛看的《無頭騎士異聞錄》,舞台就限定于池袋單個街區,同時以幾個主角的視角勾勒出一部上好的群像作品。哪怕《南方公園》這樣的超現實無厘頭作品,也都只是基於小鎮和他們的居民講故事,而不是讓四個小學生天天環遊全美。要是學院片,更不説了,故事就在這所學校和幾個學生身上,頂多劇情中會安排一次遊學旅行發生在常規舞台之外。而一些以經營店鋪為主題的店,完完全全以這家店鋪及客人展開敘事。甚至我也愛上了玩種菜遊戲,就在一個小島上開始耕耘,而不是要一張細節都探索不完的超大開放地圖。
也許這只是文藝創作的局限性,作者無法描述盡源源不斷的人生過客,要將幾個主要配角的形象也塑造得很鮮明,就只得框定舞台尺寸。細想這也無關流動與否,塑造好形象的冒險小隊仍可上路,但也可以扎營生根。上路冒險者是主動遇見其他城市的新角色,而在幽居的故事中,因某種際遇闖入小鎮的才是新角色,反客為主。想必是我懶了,想當主人了罷。
在將要創建連結的舞台中,小鎮的人口應當是流動的,不該是一個暴風雪山莊,於老白男而言,我也是新登陸的角色。舞台亦是可以偶爾離開的,就像剛才所説學院劇中遊學旅行的那一集。所以,展開在地連結的你,當然可以每年出去旅游幾次,只是沒必要成天住在天上。旅游只是萬千娛樂行為的一種,某個平凡的週末也可以用音樂劇取代之。
説起來有點本末倒置了,千百年來流動反而不是常態,幾個人能做到天天流動的呢?小朋友上學,你要上班。哪怕近十年興起了數字遊民等概念,加劇了小布爾喬亞的幻想,幾個人真的能做到,一看看提供數字遊民簽證的政策細則,收入要求原來達不到呀。況且數字遊民至少也該在當地長居半年一年,而不是超高頻率的流動。那麽,數字遊民和臨時居民的差別并無二致,而我定義下的流動則夠難實現了,幾乎沒幾個人能做到。況且真有海外收入的我再潑一盆冷水,稅務問題會要你老命。WFH 和數字遊民,真的是兩個概念,諸多美國大廠 WFH 的崗位都標明了 US Only,否則人在境外公司也很難給你報稅,當然你可以選擇環美。人生果然只有三件事,出生死亡和交稅,沒有結婚生子。所謂真正意義的環球數字遊民,大概只有自由職業能做到。
即使現實意義不大,我想説的,是無須向往這樣的流動。曾經的我向往,如今也轉變念頭。很多一年到頭還沒出門過的人,也許仍秉持著對這樣的流動產生向往,但我建議儘快規劃一次旅行就行,行萬里路是必要,流竄毫無體面。
不再流動,不必是因家庭而綁定,我向來認為結婚生子就把人生鎖死了,人因此才不流動,但老白男的生活給予了新的解釋。不是人之初,性本動,而是人之初,性本靜。他其實也是 Newfoundland Baymen,其後才來省城 St. John’s,説是省城,我眼中的邊陲小城,開始事業,開始定居。我想他一定驕傲於自己的文化,NL 是民調中加拿大幸福度最高的省份,我思索著原因。此地物價極高,收著 15% 的高昂消費稅,還有離譜的獨門糖稅,人們卻喜歡這裡,與一條條人與當地連結起的小確幸,一定有關。我眼裡不是稅就是錢,哪能幸福呢?
朋友們的社群也五花八門,無論是學一門韓舞,還是專注一項運動,我能看到的是他們多投入,多享受。年内有可能,我想找一家劍道館,村内沒有,得等到回安省,無論如何它將是我建立新的在地連結的一次嘗試。你要靜下來的,可以是一座大都會,而不一定是小鎮,取決於你想要的生活方式。只要不是將流動本身作為生活方式。
流動過多還存在著一個顯著特徵,麻木。也許不同地方的多樣文化給你帶來新鮮感,許多景色為你留下美好印象,人最終也會漸漸麻木,回味時,最難忘的部分一定還是人。如果你已經失去了品鑒能力,流動再多都沒有意義了。如果你尚未失去,一定可以選出你旅居這麽多地方究竟喜歡哪裡。畢竟這就是一些上當受騙的年輕人開始漂流的開端——聽信了多走幾個地方,多體驗人生,找到最喜歡之處的鷄湯。那麽,我現在想問他們:你找到夢中情城了嗎?還是説但凡世界仍有一個角落你沒去過,這個問題將永遠懸在心中?抑或是走馬觀花真的吃透了那座城市的精神内核嗎?我必須回答沒有,很多我曾去過的地方後來細想,我對其了解遠遠不夠,吃透絕對是建立在長居之上的,熬夜讀完地方志都不管用。找到夢中情城只能靠無心插柳,絕非刻意追尋。
我已然醒悟,在於我已經有了上述問題的明確答案:重慶。我太愛那個地方了,「流」在我身上,只能説是「流亡」。看見社群裡的朋友辦活動聚會,止不住的羡慕目光,那不就是幸福?倘若光復了重慶,我是要去競選市長的吧。
又想到抗戰勝利紀功碑詞條下的這張照片,「重慶市參議會」幾字,恍若平行世界。
我想要蟄伏了,只是何處能建立起新的在地連結,仍是一樁頭疼事。